外婆（吳為拍攝）

昨天又在惠新西街南口站換乘，我特別害怕，怕電話響了。前些日子我冥思苦想關(guān)于地鐵故事的劇本，千方百計找素材。生活你真了不起，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編劇。

我從車門出來就蹲在了墻角。爸爸說，外婆還能聽見，你喊喊她吧。然后我就開始喊“外婆”了。接著我就哭了，哭之前非常熟練地把手機(jī)鏡頭沖向了天花板，號啕。地鐵站里很吵，外婆不會聽見我的哭聲，那她有沒有聽見我喊她？

晚上十點(diǎn)過還有那么多人在地鐵里走，我分了個神，想起倪老師曾說，工作人員在地鐵里碰到過蹲在站臺上“哭到崩潰”的女孩。我一想，啊，這不就是我嘛，趕快站起來，得先回家。回屋把蠟燭點(diǎn)上了，還有香，撥了兩通求救電話。我明明話都說不清楚了，還強(qiáng)撐著和直為姐姐說，我還好。

她說，你好個屁。我又說，我沒事。她說，你沒事才怪。她還說，你別壓抑，別憋著，只要是真實的，就讓它流淌。這句話賦予了我隨便哭的一切權(quán)利，哭一輪，就好一點(diǎn)。草枚姐在電話那頭叫我的名字，如同我叫我媽。我就被這么生生地叫住。訂票，約車，收拾行李，洗澡睡覺。王旎阿姨和圓圓打電話來確認(rèn)我是否安好，我已經(jīng)聽著《金剛經(jīng)》在洗澡，又是那個可以隨口講段子逗笑他人的人了。

我懇問燈，現(xiàn)在能做什么是對外婆最好的？燈說：“靜靜地在心里和她溝通。她那么愛你，你也那么愛她，她什么都能聽見。靈魂是相通的，跨越時空的距離?！蔽揖吞稍诖采希屯馄胖v話。沒法講，一直哭?？墒俏姨貏e聽話，所以我聽到自己一邊哭一邊講，字正腔圓稀里糊涂地講出了聲：

外婆，謝謝你撫養(yǎng)我長大。

外婆，你很好地完成了此生。

外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也會好好照顧大家。

外婆，你放心地走吧，不要留戀。

外婆，你安心地走吧，朝著光走。

說著哭著我就睡著了。

外婆留下的梳子（吳為拍攝）

第二天清晨快到登機(jī)口時，我看見了一只藍(lán)色兔子，很大，長手長腳小腦殼。我每次做完展覽都會縱容自己買個玩偶，順便以展覽地名中的字命名。我抱著它說，那你就叫“納納”吧，西雙版納的納，也是接納的納。但我看了一眼吊牌上的價格，算了算了算了，這兔子太貴了，打算放下時它說：“你都給我取好名字了！我再也賣不出去了！”

我需要這只藍(lán)色兔子幫忙做三件事：

第一，它太可愛了，有良心的人看到我抱著它都會朝我笑。我需要陌生而微小的善意把我從小我的悲痛中拖拽出來。我得提醒自己，這悲傷是小家的悲傷，飛機(jī)照樣飛，人們照樣活，世界照樣轉(zhuǎn)，我不能沉溺在悲痛里。

第二，我得分分神。我需要一個玩物拿在手里，扯扯它的長耳朵，揮揮它的長手腳，戳戳它的小眼睛。

第三，如果我在飛機(jī)上還要哭一的，我得預(yù)備一個擬人的擁抱，總不能抱著小桌板哭。

感謝我的鄰座小哥，全程沒問一句話，旁觀我抱著兔子鬼哭狼嚎。他找空姐要了紙，塞到我的手里，等我哭完了就和我一起玩兔子。

汽車到了家門口，這次花圈上的每個字都和我有關(guān)系。把兔子放下，車門打開，我就是個大人了，是個所有人累了我也不會累的大人，所有人哭了我也不掉淚的大人，所有人垮了我也能撐住的大人?？晌也幌胱龃笕?。大姨說：“吳為你怎么回事突然一下長大了那么多?！?strong>這世界上哪有突然一下，除了死亡，生要生很久，死亡就一下。

葬禮上好多規(guī)矩，我們一邊說著迷信，一邊照做不誤。我們的信，來自我們的愛。我們放手，把她交回天地，不知道怎么是好，干脆就都信了。去殯儀館的路上我和姐夫說，長大真不好啊，外公走的時候我只用負(fù)責(zé)哭，現(xiàn)在我要負(fù)責(zé)除了哭以外的其他事情。

致悼詞時，我是這樣結(jié)尾的：“我想，現(xiàn)場的每一位，都和我一樣，非常非常地舍不得她，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妻子、老師、伯母、母親、奶奶、外婆。那么我也請每一位，都和我一樣，非常非常地舍得她，愿意相信她去到了一個沒有痛苦極其快樂的世界，相信外公已經(jīng)在那邊擺好了跳跳棋，生好了火爐，放好了游戲機(jī)，他們要開始一場新的旅程啦。讓我們節(jié)制哀痛，順應(yīng)這場變化，帶著外婆教會我們的勤儉樸素、樂觀和頑強(qiáng)，幸福、健康、互幫互助地活下去。對生命熱忱，對大自然敬畏，對信仰堅定，對愛身體力行。我們勇敢而平靜地站在這里，好好地，送她最后一程。溫美芬女士，一路走好，外婆，一路走好?！?/p>

外公（圖為作者提供）

后來，舅舅去上海扎下根，把外公外婆都接了過去，買了個小房子，開始全新的生活。我大學(xué)實習(xí)的時候，住在外公外婆在上海的家里，當(dāng)我說去和朋友去哪里哪里玩，他會告訴我，他去過，很熟，然后告訴我那里應(yīng)該怎么去、有什么玩的地方。然而，根本就不是他說起的樣子，他記憶中的上海，早已是一個不再存在的城市。時跨半輩子后回到家鄉(xiāng)，外公比在湖北時，愈發(fā)像一個異鄉(xiāng)人。

今年過年，我回上海見到了外公外婆，我們已經(jīng)四年未見，他們比之前都老了很多，身子也顯得愈發(fā)矮小了。這四年間，外公做了個心臟支架的手術(shù)，已經(jīng)不能像過去一樣和我掰手腕。

這次回家，我想認(rèn)真地采訪一下外公，作為將來寫作的素材來用，我鄭重其事地建了一個文檔，寫上“外公的人生記錄”，然而，過年假期里，我一個字都沒寫成。外公已經(jīng)不太能理解我提的問題，他只會反復(fù)地說一些他早已說過的細(xì)節(jié)，卻無法連貫地、按照時間順序地講述自己的生活。我只好作罷，老老實實陪外公看電視。

他今年85歲了，每天在60多平的房子里來回走動，鍛煉身體，微信步數(shù)能到一萬多步，余下的時間，就坐在沙發(fā)上看2001年版的電視劇《俠客行》，一邊還跟我們講其中的故事細(xì)節(jié)。表妹悄悄告訴我，外公看《俠客行》已經(jīng)好幾十遍了，從她小學(xué)時就在看，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高中了。我說，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外公就在看了呢。不過沒關(guān)系，再陪他看一遍好了。

@ YJing

“我是爺爺不太喜歡的大孫女”

近30年前的一張春節(jié)期間家庭合影，也是我（被奶奶抱在懷里）與爺爺（左二）的唯一一張合照（圖為作者提供）

我的爺爺死于千禧年的第15天，鄰居們都說挺好的，雖然病臥將近三年，但是終于也算是熬到了一個新的世紀(jì)才去世。

在他生命中最后那幾年，因為腦溢血后偏癱躺在土炕上，不能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來跑去了，反而是我跟他在一起最多的時候。當(dāng)時的他右半側(cè)身體幾乎完全動彈不得，講不清楚哪怕一個字，只能咿咿呀呀與我們溝通，或者用勉強(qiáng)還能動彈的右手，在隨便撕來的煙盒上，掐著我用短的鉛筆頭，歪歪斜斜地劃拉幾個勉強(qiáng)認(rèn)清的字。

在這之前，他是村子里有名的“人來瘋”，雖然個子不高，但走起來路總像是帶著風(fēng)一樣。所以我印象很深的那些瞬間，總是跟在他身后追著跑。他不喜歡帶我玩，村子里很多調(diào)皮的同齡小男孩，才是他想要的玩伴，當(dāng)時他有一輛木制的農(nóng)用小推車，他總喜歡推著一個男孩子從村頭長長的坡道上快速跑下去，男孩大笑，他也大笑。而我當(dāng)時只是他不太喜歡的大孫女，跟在他們后面，怎么追都追不上。

村里的人當(dāng)然都非常喜歡他，除了是能逗小孩子們玩的可愛老頭，他好像幾乎無所不能。盡管已經(jīng)去世二十多年，他用泥土混雜著麥秸砌成的土灶，依舊邊角方正、火苗旺盛；他用鑿子一下一下刻好的石磨，逢年過節(jié)期間總有人排著隊在用。而我每年返鄉(xiāng)時仍聽鄰居們津津樂道聊起來的，是夏天在打麥場邊閑坐休息時，圍坐在他身邊一眾人，聽他講《封神榜》、講《岳飛傳》、講《七俠五義》……

現(xiàn)在隨著他去世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反而越來越像從來沒有離開似的，那些小時候?qū)λ粠彝娴脑箲粵]有淡去，我也總時常會跟其他家人抱怨幾句說，小時候爺爺就是想要孫子、不帶我玩，而他偶爾給我表演一口吃倆水餃逗我開心的滑稽形象也歷歷在目。

@ 張大狗

“姥姥讓我很丟人”

青春期的時候，我覺得姥姥很讓我丟人。別人有爸爸媽媽接送、別人的家長不會大聲喧嘩、別人的家長不會在公交滿了的情況下硬擠上去還拎著無助的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我總是走在她的后面離她半米遠(yuǎn)，好像這樣別人就不會認(rèn)為我們是一行人。我不喜歡擠公交，不喜歡湊熱鬧，所以一遍一遍地數(shù)落她別這樣。

我是姥姥帶大的孩子，我的變化，她知道。

起初，她試著用她的方式和我溝通。她扯著嗓子說“小兔崽子，覺得我丟你人了是不是?！睆?qiáng)硬跋扈的架勢下面，藏著我9歲時看不懂的落寞和孤獨(dú)。所以我們爭執(zhí)和冷戰(zhàn)。而她總是先服軟。后來，她變了。放學(xué)等在門口的她開始穿的很漂亮，也不再急著等公交，說話的時候也開始小聲說。這個強(qiáng)勢了六十年的女人，終于對自己身處青春期自以為是的外孫女服軟了。

因為爸爸媽媽的工作性質(zhì)特殊，我被姥姥姥爺帶大。幸運(yùn)的是一直在愛里成長，接受著最好的教育，享受著在能力范圍內(nèi)最好的生活。不幸的是，我把自以為好的教育和教養(yǎng)當(dāng)做了刀槍，刺向了最親的家人。

事實上，我對姥姥發(fā)脾氣的原因只不過是源于對別人能天天和父母待在一起的羨慕。而我卻忘了眼前這個小老太太把她的半輩子都給了我。

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

我所謂的禮儀教養(yǎng)都是她教會我的，我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是她強(qiáng)忍著說了一輩子的方言教出來的。是她風(fēng)雨無阻的帶我去上舞蹈課鋼琴課；是她在我懶惰懈怠的時候敲醒我，也是她，最心疼我。

我不敢去給她打電話，不敢聽到她的聲音姥姥是什么樣的存在呢？大概是光是想一想就要掉眼淚的存在吧。

下次回家一定好好抱抱她，告訴她我想她了。

@ 洛金

“姥爺家的樹林，消失了”

姥爺家有一片樹林，兒時對這片樹林究竟在哪里沒有概念，只覺得搭姥爺?shù)能囶嶔ひ魂嚰吹剑钡介L大后開車經(jīng)過，媽媽告訴我這條新建的從東到西的公路，就是那片林地，公路兩旁還有簌簌向后飛撤的新樹，它們連成一片墨綠的長墻，曾經(jīng)的樹林消失了，姥爺也離開我五年之久了。

小時候的暑假在姥爺家的樹林度過，每天早晨，姥爺帶著我還有一只叫豆子的大狗往樹林工作去。姥爺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因此很少在教育孩子方面滔滔不絕，我兒時學(xué)到的也就總是些如何生火、如何給一片小菜地澆水、如何種一棵小樹、如何喂養(yǎng)桑蠶這樣的瑣碎事情，然而這對于一個生活在城中的孩子來說確是稀有的經(jīng)驗，孩子大概都愿意接近泥土，接近生長中的植物。

秋天傍晚，附近有一群灰撲撲的羊從樹林中穿過，我在臨近的紅楓樹旁邊蹲著撿葉子，覺得有意思便也跟著羊群走了，樹林中的日落似乎比寬闊的地方更快些，羊群離我越來越遠(yuǎn)，天色越來越低沉，我的興趣早也不在這群慢悠悠的動物身上，再想回到原處找姥爺卻忘了路了。

哭喊是沒有用的，繼續(xù)走更無膽量，正在被恐懼包圍之中，大狗豆子踩著落葉的聲音逐漸清晰了起來，姥爺?shù)氖蛛姶虺龉馐?，照起了一片土地，本來沒怎么哭喊的我突然嚎啕起來，姥爺從未如何嚴(yán)厲地訓(xùn)斥我，這次也一樣，他把我抱起，眼睛是紅紅的，“豆子立大功了，沒丟就好！”

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如何回到家里，但是路上和豆子依偎在一起，姥爺時不時和我說著話，高大的路燈一盞一盞顛簸著晃過，我卻時時不能忘記。

電影《推手》

再回想起來，那段仍回憶沒有“采菊東籬下”的“超然”，姥爺同那片林地的往事都在“東籬”之“上”。

@ 串串

“奶奶離世后，我才意識到她的在場”

我一直同父母、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但從未覺得是被爺爺奶奶“帶大”的。意識到在我的成長過程中老人始終在場，是從奶奶的意外離世才開始的。

考完研的那個暑假本來無比輕松，我每天睡到十一二點(diǎn)，奶奶會在晨練完的八點(diǎn)半、看完養(yǎng)生節(jié)目的九點(diǎn)半和早餐店即將收攤的十點(diǎn)半分別來敲我房間的門，耐心地問我要不要起床、想吃什么早飯。只想睡覺的我常常只會答：“隨便啦！”于是奶奶就笑罵我“小鱉孫”，過了一會兒端回來三四種不同種類的早餐。也是在那個暑假，奶奶出門晨練時在家附近出了車禍，我再也沒吃過奶奶帶回來的早餐。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像虛焦了一般，無論是身處其中還是事后回憶都覺得難以觸碰。在收拾遺物的時候，我好像才突然闖入了奶奶的生活之中——原來在一間屋子里同住，我們都各自布下了如此多的秘密。她幾乎在每件衣服下擺處都用彩色的布接了一截（因為她很怕冷，總覺得衣服都設(shè)計得不夠保暖），她在各種盒子里塞了很多從一塊到一百塊不等的錢（為了見縫插針塞給我和弟弟零花），她在衣柜深處藏了很多宣稱有奇效的保健品（擔(dān)心如果被發(fā)現(xiàn)會被家里人說）……

抬頭看見家里的巨幅十字繡，我想起來她一度多么沉迷各類紡織?？匆娔切┰趺匆渤圆煌甑南滩?，我想起曾經(jīng)“健康之路”節(jié)目介紹了哪個蔬菜，奶奶就要天天做，直到誰也吃不進(jìn)去。

我又想起來由于奶奶送我上學(xué)時，看不慣路上的大狗咬小狗，執(zhí)意勸架導(dǎo)致我遲到，想起來她把《還珠格格》和《甄嬛傳》看了快一百遍。在她去世我才知道，她的生活如何深切地影響了我的生活、她又如何永恒地改變了我。回憶起她還在世的日子，我有時感到羞愧，但也慢慢釋然，畢竟這些奶奶造物，不僅不會消失，還會比我活得更長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