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以血緣為紐帶，成為一種可預期的社會保障體系，在等價交換之外形成一種隱形卻強韌的權利義務關系，在現(xiàn)有條件下，你很難說這是一件壞事。

撰文丨青柳

春節(jié)期間，也是相關輿論議題的高發(fā)期。

和往年一樣，諸如年味淡了、不想走親戚、過年回家住賓館、回家卻開鐘點房之類的話題又火了。

這當中比較引人注目的則是所謂“斷親”，即人們（主要是年輕人）不再和親戚往來，漸漸地脫離原有的大家族，不再受家族結構的規(guī)訓。

圖/網(wǎng)絡

這當然很酷，也很時髦，和五四時期的“家庭革命”有點像，自帶一種進步主義的色彩。

但我想，高呼“斷親”，可能只是因為他們還年輕。當一些中年人的煩惱真的涌到眼前，就知道這其實有點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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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下我個人的經(jīng)歷。

去年我媽媽走路時把腿摔傷了，摔得非常嚴重，立即就不省人事，是路人打急救電話把她送到了醫(yī)院。

當時診斷是左腿粉碎性骨折，醫(yī)院一開始只有我爸爸一個人照顧她。后來爸爸形容，病床車他都推不動，真的覺得自己老了。

而我那時候在外地，妻子快要生產(chǎn)了，三兩天要跑一趟醫(yī)院，實在無法抽身離開。事實上我知道媽媽摔傷都是她已經(jīng)住進醫(yī)院之后的事了，父母一開始并沒有告訴我。

再之后，就是我家?guī)孜挥H戚輪流去照顧她，有陪床的、有送飯的、有跑醫(yī)院手續(xù)的。父母怕我擔心，甚至連病情都不告訴我，我只能悄悄問我的一位堂弟。

“哥你放心，這邊我們照顧。”看到這則信息，我真的是長嘆一口氣。那種無力感，相信有類似經(jīng)歷的人自然能體會，頗有點“此時有子不如無”的感觸。

圖/圖蟲創(chuàng)意

那個時候無論姑姨，但凡有親戚能夠稍微幫一點點忙，我都十分感激并且慶幸。至于“斷親”，是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兒。

這或許是一代人的無奈，自己離開家鄉(xiāng)了，但家鄉(xiāng)發(fā)生的一切，都只能交給親戚了。在求學階段倒還好，一旦到了要承擔一些責任的年紀，你就發(fā)現(xiàn)那剩下來的一點支撐，只剩下那些平時說不上幾句話、說不定你還不太喜歡的親戚。

我的個人經(jīng)歷，相信也有一點共性吧。

就像我一位朋友，有兩個孩子，請了家鄉(xiāng)一位遠房親戚來照顧；還有位朋友，他媽媽長期生病，每個月都靠一位表哥騎摩托帶去縣里的醫(yī)院檢查。

這些家庭里的雞零狗碎，只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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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關于“斷親”的話題我也能理解。城市里一種原子化的生活狀態(tài)、一種個人化的意識形態(tài)，一定會催生對家庭價值的遠離。

聊天有微信，吃飯可以點外賣，活動還可以找搭子，這一切都讓年輕人相信“一個人”是可以的。這是一種進步，本來現(xiàn)代社會也應當有一些機制，讓個體成為可能。

加之一些以團體生存為特征的家庭模式，確實也讓人窒息。就如同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里的描述：中國的家是一個事業(yè)組織，家的大小是依著事業(yè)的大小而決定的……中國的家庭，是個綿續(xù)性的事業(yè)社群，它的主軸是在父子之間，在婆媳之間，是縱的，不是橫的。

傳統(tǒng)的家庭作為一個經(jīng)濟社會單元而存在時，其底色就是集體主義、父權特征的。所有的個人事務，全都可以由此宰制。

在以前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天沒這么夸張，但依然可以演變?yōu)椴幌喔傻挠H戚，問問你月收入多少、有沒有編制、什么時候結婚、要不要孩子、什么時候生二胎。這些確實很煩，但這就是原本的家庭事務，你的一切，關系到家族的興旺，也關系到家族的DNA傳遞。

圖/圖蟲創(chuàng)意

所以，年輕人不喜歡這種沒有邊界感的親戚，并表示要“斷親”，這可以理解，某種程度也是一種進步，人終于可以不依賴家族的支撐而可以在社會生存。

而且家庭的事業(yè)功能確實也開始部分失效了，傳統(tǒng)家族的功能，諸如集體事業(yè)、融資借貸、婚喪嫁娶集資等，紛紛有了可替代的社會性方案，“斷親”也似乎了現(xiàn)實的可能。

但是，真的要走到“斷親”這一步，并且成為一種高調(diào)的姿態(tài)宣示，哪怕從功利的角度，我都有點懷疑——這真有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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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仔細看看，“斷親”這類話題，出現(xiàn)最多的是微博和豆瓣?！皵嘤H”是微博的常駐熱搜，豆瓣則催生了諸如“父母皆禍害”這樣的小組，姿態(tài)更加更決絕。

但這倆其實是最“年輕”的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2021年微博曾發(fā)布熱搜半年報，熱搜用戶年齡大多分布在19至29歲，占比76%。2021年也有第三方平臺發(fā)布豆瓣用戶畫像，24歲以下的人群占比33.28%，也是占比最大的群體。

年輕人最多的地方，一邊追著愛豆、刷著超話、盯著四六級出分，一邊高呼著要“斷親”、要自我。怎么說呢，只能說是這也是一種聲音，一種年輕的也是單純的聲音，一種不帶生活粗糲感的聲音。

但從現(xiàn)階段看，從現(xiàn)有救助保障體系和社會生存規(guī)則來說，這真的很難。

一個入學的指標、一個醫(yī)院的專家號、一個突如其來的救急等等，親戚依然是最可指望的支援。當這些年輕人再成長一些，他們的社會生活再復雜一些，或許也就看到了這些“討厭親戚”的另外一面。

當然，這么說似乎也有點功利，把親戚等同于一種價值索取。但英國著名經(jīng)濟學家保羅·科利爾寫過一本《資本主義的未來》，里面專門有一章談到了家庭。在他看來，家庭的一個重要特征是非互惠性義務。

這種非互惠性義務帶有點“奉獻”和“索取”的意味，但又是家庭乃至國際社會所必須的。在一種契約化、合同化的資本主義社會里，缺乏這種非互惠性義務恰恰是諸多問題的根源：“大規(guī)模絕望的社會”，以及“缺乏基本正義的社會”。

這個話對于我們理解家庭、親人的意義，或許也有點啟發(fā)。親人之間的互助，并不完全以合同和金錢為媒介，一位親人的支援，也許只是因為一種建構于血緣的行為規(guī)訓，甚至是一種先驗的、無意識的本能。

而如果能以血緣為紐帶，成為一種可預期的社會保障體系，在等價交換之外形成一種隱形卻強韌的權利義務關系，在現(xiàn)有條件下，你很難說這是一件壞事。

圖/圖蟲創(chuàng)意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親戚相處模式是一成不變的。

在社會變遷的過程中，也會形成劃下新的人際邊界，會形成新的禁忌，重新調(diào)整家庭規(guī)模，諸如大人不問工資、小孩不問成績、核心家庭的范圍進一步明確等。這些都不是難事，也會自然而然地發(fā)生。

但如果“斷親”成為一種充滿誘惑力的號召，這倒是讓人隱隱有些不安。

從歷史上看，任何一種狂飆突進的姿態(tài)宣誓，一種對傳統(tǒng)價值決絕的告別，大多意味著對某種自然人情、社會實然狀態(tài)的全面否定，這未必是明智的，也真切地釀成過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