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
1929年4月1日-2023年7月11日
米蘭·昆德拉去世了,在他尚未獲得那個近年來總與他名字一起提及的諾貝爾文學獎之前。
1929年4月1日,昆德拉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出生于“愚人節(jié)”的昆德拉曾回應:“我出生于4月1日。這在形而上層面并非毫無影響?!?/p>
學生時期的昆德拉懷抱熱情在各種藝術(shù)領(lǐng)域探索嘗試,直到他的第一個故事《好笑的愛》發(fā)表,昆德拉確信“找到了自我”。在他看來,“成為家不僅僅是在實踐某一種‘文學體裁’:這也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睿智,一種立場……發(fā)現(xiàn)惟有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乃是惟一的存在理由?!?/p>
1975年,昆德拉流亡法國巴黎。從在法國完成的《笑忘錄》開始,昆德拉的性因素漸漸減少,直至消失,但他仍在廣闊的哲學語境中思考。昆德拉的作品常常將自己置身于之中,與自己的創(chuàng)作進行互動,并多在愛情與、笑與思、輕與重之間交織展開。
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就被譯介到中國,并掀起了一波翻譯、閱讀、模仿、崇拜的熱潮——“生活在別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媚俗”等一度成為流行語,米蘭·昆德拉成為文學界和思想界不可不提的名字和文化符號。對于中國寫作者而言,他更是早已超越了文學范疇,成為許多人的人生導師,莫言、余華、王安憶、畢飛宇都曾是昆德拉的忠實讀者。
昆德拉喜歡引用福樓拜的這句話:“藝術(shù)家應該盡量設法讓后人相信他不曾活在世上”。這自然是一句“玩笑”,但我們也實在沒有辦法忽略這樣一個人曾經(jīng)的存在,他的經(jīng)歷、他的作品、他的思想與態(tài)度,在之后的日子里定會被不時記起。
下文中,我們整理盤點關(guān)于米蘭·昆德拉的 9 個關(guān)鍵詞,從不同側(cè)面回望他的一生。以此緬懷。
01
啟蒙
1929年4月1日,米蘭·昆德拉出生在布爾諾(捷克斯洛伐克第城市)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
父親路德維克·昆德拉是捷克一位有聲望的鋼琴家、音樂教授,曾于 1948 年至 1961 年擔任布爾諾雅納切克音樂學院的院長。母親叫米拉達·昆德洛娃。關(guān)于母親、美麗的米拉達,昆德拉始終只字未提。
昆德拉孩提時代相當一部分時間是在父親的書房里度過的,那是一段愉快的藝術(shù)時光。在這里,他經(jīng)常悄悄聽父親給學生講課;在這里,父親親自教他彈鋼琴,引領(lǐng)他一步步走進音樂世界;在這里,他帶著好奇心,任意瀏覽父親眾多的藏書。
父親每天都會要求兒子嚴格按照樂理來練習鋼琴,兒子也喜歡彈鋼琴,只是在練習時常常會有一些即興發(fā)揮。他的創(chuàng)造力和叛逆性格那時就已顯露出來。
昆德拉十三四歲時,正值二戰(zhàn)期間,父親安排他師從捷克最出色的作曲家之一帕維爾·哈斯學習作曲。這實際上是一種友誼的特殊表達,因為哈斯先生是猶太人,當時,他已被迫戴上了黃星標志,人們像躲瘟疫一般躲避著他。
昆德拉忘不了老師的一段話:“在貝多芬的音樂中,有許多驚人薄弱的樂段。但恰恰是這些薄弱處使強有力的樂段大放異彩。它就像一片草坪,要是沒有草坪,我們看到從地上長出的漂亮大樹時是不會興奮的?!边@是一段讓昆德拉咀嚼了一輩子的話。后來,哈斯先生被關(guān)進集中營,再也沒有出來。昆德拉始終把他當作“我個人神殿中的一位”。他寫下的第一首詩,就是《紀念帕維爾·哈斯》。
1948年,昆德拉完成中學學業(yè),隨后在布拉格查爾斯大學藝術(shù)學院學習文學和美學。兩個學期后,他轉(zhuǎn)到布拉格表演藝術(shù)學院電影系。
少年和青年時期的昆德拉興趣極為廣泛。他最早沉迷于造型藝術(shù),一心想當?shù)袼芗液彤嫾?/strong>。他一度成為家鄉(xiāng)小有名氣的畫家,曾為劇院和出版社畫過不少插圖,之后才轉(zhuǎn)向?qū)懽鳌?952年昆德拉畢業(yè)后,布拉格電影學院任命他為世界文學講師。
△ 出于謹慎,昆德拉更愿意給人寄送手繪圖畫而不是信件。他以畢加索版巴巴爸爸的方式畫一些奇怪的人物,一些線條柔軟圓潤的形象。摩洛哥裔法國作家蕾拉·斯利瑪尼家中就裝裱著一幅昆德拉用兒童體簽著“Milan K”的裝飾畫,字母i上的圓點被點綴成花蕾形狀。
音樂始終是他所迷戀的,同時,昆德拉還投入到寫詩的熱情之中。他的那位堂兄——詩人兼翻譯家盧德維克又直接將他往詩歌道路上推了一把。堂兄是戰(zhàn)時捷克一個超現(xiàn)實主義小組成員。這個小組中不僅有詩人,還有畫家和雕塑家,全都赫赫有名。
昆德拉學生時期是捷克斯洛伐克共產(chǎn)的熱心員,曾兩次被開除出,也是這段政權(quán)之變下文學與藝術(shù)探索的經(jīng)歷,奠定了他后來創(chuàng)作的基礎。
02
婚姻
米蘭·昆德拉的第一任妻子是捷克著名歌劇演員奧爾加·哈索娃-斯姆爾奇科娃。她是昆德拉的老師帕維爾·哈斯的女兒,還是“二戰(zhàn)”前著名演員雨果·哈斯的侄女。
20世紀50年代,奧爾加·哈索娃與彼時還是青年詩人的昆德拉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史。兩人后來分別再婚:昆德拉娶電臺播音員薇拉·赫拉班科娃,哈索娃嫁畫家弗拉迪米爾·斯姆爾奇卡。
昆德拉從未寫過或說過任何與她有關(guān)的事。而對方對他也是緘口不言。
△ 米蘭·昆德拉的第一任妻子、捷克著名歌劇演員奧爾加·哈索娃-斯姆爾奇科娃
法國記者、《尋找米蘭·昆德拉》的作者阿麗亞娜·舍曼曾提到一點幕后信息,布拉格法國研究所的所長呂克·萊維告訴舍曼,昆德拉從官方敘事中抹去了哈索娃的一切痕跡。
2020年,另一位昆德拉的傳記作者揚 · 諾瓦克曾前往布爾諾,幾次三番抱著大束的白玫瑰去見她,求她開口?!澳蛣e白費力氣了。米蘭不想讓我談我們的生活,我答應了。”哈索娃說。
1967年6月,威隆拉第劇院的一個大廳里掛滿了紅旗,米蘭·昆德拉宣布第四屆捷克作家大會開幕,并做了《還文學以品質(zhì)和尊嚴》的主題發(fā)言。
△ 米蘭·昆德拉在第四屆捷克作家大會上,布拉格,1967年6月
幾天以后,他悄悄地與一位小自己六歲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薇拉·昆德洛娃結(jié)了婚。至于結(jié)婚的日子,她發(fā)誓說記不得了?!岸加幸话倬攀炅?。”她對傳記作者舍曼這樣說到。不過,在接受《主賓》雜志采訪的時候,她曾講起結(jié)婚三年前與昆德拉在布爾諾相識的過程。
當時薇拉要去廣播電視臺值夜班,剛出家門就在列寧街(現(xiàn)在叫庫尼科娃街)遇到了一個詩人,她之前朗讀過他的詩,詩人把同行的男人介紹給她,說這是“米蘭·昆德拉先生”。
作家和年輕女記者之后又相約見面。第一次約會時,作家問:“赫拉班科娃小姐,您會打字嗎?”然后,在進行了兩個小時的聽寫打字之后,他說:“我再給您打電話。”
“詩歌一直是我的最愛,從某種方式講,正是因為詩歌我才認識了米蘭?!苯Y(jié)婚的第三年,他們搬到了布拉格。家的妻子三十二歲,成為了捷克電視明星。那時薇拉比昆德拉有名。
△ 薇拉·昆德拉,捷克電視明星
但是當局對他們倆的監(jiān)視也一天比一天嚴格。和很多受到官方制裁并被剝奪體面職業(yè)的知識分子一樣,昆德拉夫婦靠著攢下來的最后一版捷克語《玩笑》的版稅艱難度日。
此外,每人也都找點小活計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主人公托馬斯做了玻璃擦洗工,薇拉試著去布爾諾的一個集市餐廳“洗碗幫廚”,但沒能如愿。迫不得已,她想出了另一個討生的主意——在家里給人上私教課。“這是不允許的,但是他們沒找我們的麻煩。要知道我們的電話是被監(jiān)聽的,或者他們很蠢,或者他們故意不來糾纏我們?!鞭崩嬖V舍曼。
而另一邊,昆德拉這時候則用筆名給熱門雜志《青年世界》的星相學專欄撰稿,他需要為每一個星相、每一個上升星座配詩。
這段婚姻,兩人從流亡法國到重新獲得捷克的公民身份,共同走過了風雨飄搖的五十多年。
03
作品
在歐洲,捷克斯洛伐克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小國,歐洲的每一場災難都會波及它,20世紀先是淪陷于希特勒的鐵蹄之下,二戰(zhàn)后又很快淪為蘇聯(lián)的附庸……這個多災多難的悲情國家為世界文學創(chuàng)造了不少瑰寶,包括卡夫卡和哈謝克,他們的文學精神與文學范式影響了整個捷克文學甚至世界文學——布拉格人用“卡夫卡式的”這個詞來形容生活的荒謬,而把自己能夠藐視這種荒謬和以幽默來面對暴力及消極的抵抗稱之為“哈謝克式的”。(《布拉格精神》)
昆德拉作為卡夫卡的擁躉和哈謝克的崇拜者,是布拉格精神的真正繼承者:他如此完美地將“卡夫卡式”和“哈謝克式”融入了他的創(chuàng)作之中,發(fā)展起一種獨有的對人之“終極悖謬”存在的書寫。
△1984年,米蘭·昆德拉在《頓呼》演播室
1953年,昆德拉發(fā)表處女作詩集《人:這座廣闊的花園》,開啟了自己的作家生涯。在其中,昆德拉體現(xiàn)了善于獨立思考、不為流行趨向特別是當局意識形態(tài)所左右的創(chuàng)作特點,對現(xiàn)實問題和人的價值與生存問題給予了熱切關(guān)注。這一時期是昆德拉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探索期,直到創(chuàng)作了第一篇,他才找到了表達自己聲音的“正確”途徑:
“在三十歲前,我寫過好幾類東西:主要是音樂,但也有詩歌,甚至有一部劇本。我在多個不同的領(lǐng)域工作——尋找我的聲音,我的風格,尋找我自己。隨著我的《好笑的愛》的第一個故事(寫于一九五九年),我確信‘找到了自我’。我成為了寫散文的人,寫的人,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什么人。那時候,我深深渴望的惟一東西就是清醒的、覺悟的目光。終于,我在藝術(shù)中尋到了它。所以,對我來說,成為家不僅僅是在實踐某一種‘文學體裁’:這也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睿智,一種立場。”
此后,創(chuàng)作的熱情一直伴隨著昆德拉。
△《玩笑》[法] 米蘭·昆德拉 著 / 蔡若明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初版/ 2022-4-30
1967年,他的第一部長篇《玩笑》出版,這部作品以他早年被捷共開除和一度離開布拉格藝術(shù)學院的經(jīng)歷為靈感來源,書寫了由玩笑引發(fā)一連串笑話的故事。這部獲得巨大成功,售出了十二萬冊,從此奠定他在捷克當代文壇的重要地位。飽含幽默是昆德拉的一個重要特征,《玩笑》則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在昆德拉看來,幽默是現(xiàn)代精神的偉大發(fā)明,是與的誕生相聯(lián)系的一項發(fā)明,誰要是不懂得幽默,誰也就永遠不會懂得藝術(shù)。
繼1979年出版《笑忘錄》(評論界奉其為具有超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現(xiàn)代派杰作)后,昆德拉出版了長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以1968年“布拉格之春”、蘇聯(lián)出兵捷克為故事背景,是作者帶著他的布拉格(“它的氣息、它的味道、它的語言、它的風景和它的文化”)流亡法國后的創(chuàng)作延續(xù)。《紐約時報》評價說“米蘭·昆德拉借此奠定了他作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在世作家的地位”。
此后,昆德拉創(chuàng)作的“汽車三部曲”:《不朽》(1990)、《慢》(1995)、《身份》(1997),都不再以捷克為背景,他在《不朽》一書的序言中這樣寫道:
“當我寫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時,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有一件事情確定無疑地結(jié)束了:我再也不會回到當代捷克歷史的題材上來。1978年,我被剝奪了捷克斯洛伐克公民身份,這意味著捷克境內(nèi)的人被禁止與我有任何聯(lián)系,捷克邊界在我面前不可逾越地關(guān)閉了。我毫不懷疑這是永久性的?!?/p>
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把這三部作品看作是昆德拉與過往的決裂:自《不朽》始,他使自己的脫離了捷克背景;在《慢》中,他又放棄了自己的母語;而在《身份》中,昆德拉又背離了前兩部所堅持的歷史題材。但這三部作品又構(gòu)成了一個共通的主題,那就是對時間問題的追問,就這樣,昆德拉完成了他對于海德格爾的哲學命題——存在與時間——的探詢。
△米蘭·昆德拉于巴黎家中,1984年8月
昆德拉不僅是一位家,同時還是一位理論家,先后出版了《的藝術(shù)》(1986)、《被背叛的遺囑》(1993)和《帷幕》(2005)三部關(guān)于藝術(shù)、美學和歷史的隨筆集。在昆德拉看來,不僅僅是一種文學體裁,也是我們洞察世界,準確地說是洞察人的存在秘密的透鏡:
“發(fā)現(xiàn)惟有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乃是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若不發(fā)現(xiàn)一點在它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知識是的惟一道德?!?/p>
由此觀之,昆德拉的創(chuàng)作實踐了他對的理論訴求,用《巴黎評論》記者克里斯蒂安·薩爾蒙的說法,昆德拉的是“關(guān)于存在的一種詩意思考”,這可以看作是昆德拉的一個總體特征。
04
布拉格之戀
布拉格的美和米蘭·昆德拉有關(guān)。當多數(shù)游客踏上這座中世紀風貌古城,穿梭在錯綜復雜的小路上,同時不忘去追尋昆德拉曾經(jīng)的足跡。
1968年8月,蘇聯(lián)占領(lǐng)了捷克斯洛伐克,坦克橫行布拉格街頭。此時昆德拉在上對蘇聯(lián)入侵毫不留情地進行反擊,這個事件最終在他身上留下非常深的烙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就是以這段歷史為背景敘述,隨后改編成的電影《布拉格之戀》也因此而成名。
該影片由著名英國男演員丹尼爾·戴-劉易斯和著名法國女演員朱麗葉·比諾什主演,本片是1988年美國十佳影片之一,獲1989年奧斯卡最佳攝影、最佳改編劇本提名。
△電影《布拉格之戀》(1988)
影片中看似庸俗的三角戀中蘊含著米蘭·昆德拉對生活態(tài)度的哲學思考,生命的輕與重。
女配角薩賓娜堅強、獨立,她不能承擔世俗婚姻之重,不能忍受形式媚俗之重。她拒絕同居生活,蔑視形式主義的游行,厭惡飯店中媚俗的音樂和裝飾品。她選擇逃離家庭,逃離祖國,逃離婚姻……但卻逃不出空虛與孤獨。
女主角特蕾莎脆弱、敏感,她不能接受沒有愛情的,不能忍受托馬斯肉體的出軌,不能無動于衷地看著國家主權(quán)被踐踏。
男主角托馬斯是輕與重的矛盾體。像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信奉靈與肉分離的愛情觀,他不認為肉體的出軌是對婚姻、對特蕾莎的背叛,因而他在“責任”之重下仍保持著靈魂的輕。
在這個故事里,還有一個重要的角色就是那條叫卡列寧的狗。在故事快結(jié)束的時候,特蕾莎對托馬斯說,有時候我覺得我愛它甚過于愛你。
△電影《布拉格之戀》(1988)
影片最讓人難忘的片段是關(guān)于特蕾莎給托馬斯寫的一封信,“生命對我太沉重,對你卻這么輕,我不能承受這生命之輕,不能承受自由,我不夠堅強?!?/p>
最終托馬斯和特蕾莎坐上了一輛卡車,在濃濃的霧中奔向死亡。面對電影悲慘而壯麗的結(jié)局,我們感受到愛的存在與分量,即使生命如此之輕。
米蘭·昆德拉的這部作品讓我們從心靈深處再次審視自我,我們一直在生活的“輕”與“重”之間徘徊,苦苦地去追尋著意義卻不一定找到答案。
05
流亡
1975年,46歲的米蘭·昆德拉與妻子薇拉獲準前往法國,從此不歸。在此之前,曾因“反行為”被兩度開除籍的昆德拉,在經(jīng)歷了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后,他謀求在體制內(nèi)漸進改革的夢想終告破碎,于是甘愿退出斗爭,自認只是家,全力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但再度失去籍讓他的境況變得格外艱難,電影學院剝奪了他的教職,他的書得不到出版,文章不予發(fā)表,圖書館清除了他所有的作品。
△捷克國家安全局為米蘭·昆德拉創(chuàng)建的“精英主義者”檔案中的一頁
我們很難直接了解昆德拉離開祖國的心情,但在他的《告別圓舞曲》中,主人公雅庫布的離開并沒有那么輕松:
“他快步朝汽車走去,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座上,重新駛向邊境。就在昨天,他還想,那會是很輕松的一刻。他會滿懷喜悅地從這里出發(fā)。他會離開一個他曾錯誤地出生的地方,一個他并不覺得是在自己家的地方。但是,眼下這一時刻,他知道,他離開的是他唯一的祖國,他沒有別的祖國?!?/p>
《告別圓舞曲》完成于1971年或1972年,1976年在法國出版,應該能夠代表他那個時候?qū)菘怂孤宸タ苏鎸嵉膽B(tài)度。
“他猛然想到,是他的驕傲妨礙了他愛這個國家,因高貴、高尚、高雅而造成的驕傲;一種沒理由的驕傲,使得他不愛自己的同類,使得他仇視他們,把他們都看成是殺人兇手。”
1979年,《笑忘錄》出版后,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剝奪了昆德拉的公民身份,他與祖國的聯(lián)系從此一刀兩斷。1981年7月1日,法國文化部長雅克·朗宣布,昆德拉將和阿根廷作家胡利奧·科塔薩爾一道獲授法國國籍,現(xiàn)場昆德拉簡短地表示:“法國是我精神上的祖國,如今是我的第一祖國。謝謝?!睆倪@一年開始,昆德拉又成了有國籍的人。他是法國公民了。
△米蘭·昆德拉在巴黎街頭,1973年10月
1984年,昆德拉的母親米拉達在布爾諾去世,他在老家再無牽掛。三年后,他告訴作家埃爾格拉布利:
“我來到這個國家時已46歲。到了這個年齡你不再有時間可以浪費,你的時間和精力都已很有限,你必須作出抉擇:要么你在回顧過去中度日,回顧你已不在那里的以前的國家,你的老朋友們,要么你就努力把壞事變成好事,從零開始,在你現(xiàn)在置身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乙灿肋h不想回去了!一生中移居國外一次已經(jīng)夠了。我是從布拉格作為來到巴黎的。我永遠不會有精力再從巴黎布拉格?!?/p>
他們四十年的朋友、法國哲學家芬基爾克勞愿意相信“昆德拉和斯特拉文斯基一樣,從來都不贊成消極的流亡。對他來說,流亡是一次機遇,但這卻加大了與自己同胞的距離。現(xiàn)如今,他和薇拉都已經(jīng)人到暮年,思鄉(xiāng)之情愈見濃厚。這種情愫最近才出現(xiàn),并且饒有意味。這也正是他們接受恢復捷克國籍的原因?!?/p>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在他們的寓所舉行了一個奇特的儀式。作家“收回”了被共產(chǎn)政權(quán)剝奪的捷克國籍。這一事件仍然沒有見證人,時任捷克駐法大使的外交官彼得·德魯拉克告訴我:“過程非常簡單,他接過證件,對我說謝謝,接著我們一起用了午餐?!?/p>
06
昆德拉熱
1990年初,中國興起了“昆德拉熱”。這二三十年以來,就算沒有讀過他的書,但也一定聽過他的名言,并且發(fā)現(xiàn)它們會在生命體驗的各個角落發(fā)出聲響。
他的書名“生活在別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媚俗”等一度成為流行語,名言“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fā)笑”風行一時。甚至現(xiàn)在回頭看,昆德拉的最后一本《慶祝無意義》,其書名已然精準地概括了這個時代。
他的哲理金句比其文學本身的名氣更大,比如“人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該要什么,因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是他被中國讀者引用甚多的句子之一。
《可笑的愛》當中那句“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年代,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似乎也成了我們當下面對他逝去的寫照。
盡管這些語句的碎片化、淺顯化引用,多少存在對其文字表意指向的望文生義之嫌,但仍舊折射了昆德拉的哲理思想在中國的影響力。
△薇拉和米蘭·昆德拉在布爾諾的貝森迪達姆音樂廳包廂
07
媚俗/kitsch
“如果說在當今的圖書中,糞便一詞被虛線所取代,那并不是出于道德方面的考慮,總不至于說糞便是不道德的吧!……
因此,對生命的絕對認同,把糞便被否定、每個人都視糞便為不存在的世界稱為美學的理想,這一美學理想被稱之為kitsch。
kitsch是個德語詞,產(chǎn)生于傷感的十九世紀中期,隨后傳到各種語言中。但是該詞的頻繁使用已經(jīng)抹去了它原來的形而上學的價值,也就是說:就其根本而言,媚俗是對糞便的絕對否定;無論是從字面意義還是引申意義講,媚俗是把人類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視野之外?!?/p>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昆德拉給出了他對kitsch的理解。之后,他又在書中寫到一個典型的媚俗瞬間:
媚俗讓人接連產(chǎn)生兩滴感動的淚滴,第一滴眼淚說:瞧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們,真美?。?/p>
第二滴眼淚說:看到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真美??!
只有第二滴眼淚才使媚俗成其為媚俗。
人類的博愛都只能是建立在媚俗的基礎之上。
在中文語境里,“媚俗”(kitsch)常常與“從眾”聯(lián)系在一起:若從眾,即媚俗。但昆德拉實際上想說的是:從眾是使媚俗成立的確證。
“第一滴眼淚說:瞧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們,真美??!”,這是以審美的眼神觀照生活,賦予平常生活以詩意。如果僅僅停留于此,那也許談不上媚俗。但是,“第二滴眼淚說:看到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真美啊!”,這就是媚俗了。
昆德拉沒有否定“第一滴眼淚”有可能是真實的,說明他尚且留有余地,沒有把所有都視為媚俗。但實際上,一個媚俗者不需要真的找到那些和自己一樣留下媚俗的眼淚的人:既然對著“具有美化效果的謊言鏡中”,他能看出蒙著粉紅面紗的虛假幻象,那么,對著這面鏡子,他同樣能看出“我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的虛假幻象。
媚俗者如此看重絕對的抒情性、渴望一個“詩化了的生活”,在“心靈的專制”中,像“什么是幸?!边@樣的問題,只需要主觀的獨斷就可以給出絕對的答案,不需要外在的證明,就可以確立為真理。
正是因為反對這種絕對價值主宰世界,昆德拉從未停止過與媚俗的戰(zhàn)斗。他始終用文學來與媚俗抗衡。
△昆德拉在布拉格,1973年10月
08
諾貝爾文學獎
米蘭·昆德拉自其作品《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以來,就成為了每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候選人。但遺憾的是,昆德拉在逝世前也沒有如大眾所期待的那樣獲得諾獎。
昆德拉幾十年來深居淺出,從未當面回應過與諾獎相關(guān)的評價,但他曾在《好笑的愛》寫道:
“所謂的作家,其實都是孤獨的,在經(jīng)歷了很多的事情后,有了一定的人生閱歷,才能寫出有自己風格的文字。畢竟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而其身上的特色也是到了足夠的程度才可以大放異彩。畢竟并不是誰都是可以寫出令人難以忘記的文字,我所做的,目前僅僅是給自己多多地增加點籌碼,才可以不讓自己的人生充滿了好笑的愛?!?/p>
得獎或許只是龐大人生中的一隅,讓心靈與文學達成契合、寫出真正難忘的文字,可能是他更加重視的事情。
拋開諾獎,昆德拉于1985年獲得了耶路撒冷文學獎,又于2020年獲得卡夫卡文學獎。值得一提的是,卡夫卡獎曾經(jīng)多次與后來頒發(fā)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重疊,包括2004年奧地利女作家艾爾弗雷德·耶利內(nèi)克以及英國劇作家哈羅德·品特,德國作家彼得·漢德克等。
因此,雖然昆德拉并未獲得諾獎,但致力于獎勵那些人文主義關(guān)懷作家的卡夫卡文學獎已然在他的晚年、在整個世界范圍內(nèi)認可了他筆下哲思文字的價值與地位。
同時,未獲諾獎的他,實際上也大大影響了其同代和后來的作者。比如獲得諾獎的莫言,他說:“他的中的諷刺有一點兒像黑色幽默,又不完全是,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味道……其中很多議論精辟、深刻,表現(xiàn)出昆德拉與眾不同的思考。”
難忘、獨特、精辟,讀者對他的印象和記憶,就是他作品最好的勛章。
09
慶祝無意義
2014年4月,在85歲之際,米蘭·昆德拉出人意料地出版了一部新的《慶祝無意義》。
這是2003年《無知》出版之后的第一部。此書就像是他三年前發(fā)表的遺囑性作品集《米蘭·昆德拉作品集》的一條尾巴——在這兩卷本的《米蘭·昆德拉作品集》中,其詩歌及某些劇本并未出現(xiàn)在其中,書中也沒有評論和有關(guān)資料。
《慶祝無意義》只有短短的一百二十九頁,單單這一書名本身就體現(xiàn)出該書的精神,這是一種不變的精神,其中有歡欣與絕望、幻想與清醒的斗爭。盡管年事已高,但昆德拉的絲毫未減。他仿佛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年輕。
△《慶祝無意義》初版封面
如同在他早期寫的某些短篇中(人們尤其想到20世紀60年代初期他所寫的《座談會》),談話勝于情節(jié)。寫了四個朋友——拉蒙、夏爾、卡利班和阿蘭,在盧森堡公園的小徑上,或圍坐在葡萄酒前,懶懶散散地就不同的話題閑聊。第五個伙伴叫達爾德洛,是個老唐璜,典型的昆德拉筆下的人物。昆德拉狡黠地向我們道出誘惑者的真諦:無意義。
“當一個優(yōu)秀的家伙試圖誘惑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有一種進入競賽的感覺。她覺得必須也表現(xiàn)得優(yōu)秀,不能沒有抵抗就獻出自己。于是,無意義解放了她。同時也讓她疏于戒備……讓她無所憂慮,因此也就使她更容易讓人得手。”
到了愛情得失不再重要的年齡,作家饒有興味地觀察風俗的演變,比如女性誘惑的中心點從胸、移到了肚臍,年輕姑娘從此著肚臍。然而,在趣聞逸事的細節(jié)之下,一如既往地透出更為深刻的主題,友情或幸福。
思考的背后,雖然有著可以感覺到的憂傷,但昆德拉始終忠實于自己,力戒做出種種判斷,而是用他最偏愛的反諷這一武器來談事論物。一種超越黑暗與醒悟的堅定見解讓他免于悲楚,促使他如此寫道——
“我們很久以來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擋其不幸的進展的。只有一種可能的抵擋:不必認真對待。”
△ 米蘭·昆德拉在《游戲規(guī)則》雜志二十周年慶典現(xiàn)場,巴黎,2010年11月20日
資料來源:
《米蘭·昆德拉傳》高興 著/ 現(xiàn)代出版社 出版 / 2018
《米蘭·昆德拉去世:他不需要諾獎承認,他自己就是一部傳奇》,中國新聞周刊
《從維吉爾到昆德拉:世界文學經(jīng)典導讀》高永 著 /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出版 / 2021
《米蘭·昆德拉:一種作家人生》 [法]讓–多米尼克·布里埃 著/ 劉云虹 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 出版 / 2021
《米蘭·昆德拉:與媚俗戰(zhàn)斗的一生》,上海譯文
《昆德拉逝世:諾獎錯過了他,讀者不忘記他》,界面文化
《離諾貝爾文學獎不遠了?91歲米蘭·昆德拉喜獲卡夫卡文學獎》,金臺資訊
《〈布拉格之戀〉講述了一對男女的愛情故事》,草根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