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莊學院世界語專業(yè)前往波蘭讀研的學生合影。受訪者供圖
7月18日,李博川在維也納國際世界語博物館,代表棗莊學院捐贈《莊子》的世界語譯本。受訪者供圖
6月22日,趙亞楠在波蘭的課堂上。受訪者供圖
邵彤下課回到宿舍時,兩個室友都搬走了。
在棗莊學院世界語專業(yè),2022級的25個學生里已經有9個轉專業(yè)走了。邵彤在兩張空空的桌子之間坐下來,突然有些失落。她寫下自己的心情,配了張《基礎世界語》課本的照片,發(fā)到了網上。
有兩條熱門評論被頂了上來:“你也會轉的”“你打出來這句話的時候會笑嗎?”
只有223人給她點贊,聲量太小了。
“世界語是什么語?”今年1月,一位世界語專業(yè)的學生家長進行線上咨詢。開學后,這位家長讓孩子轉了專業(yè),去讀了考公考編不受限的文科熱門專業(yè)——漢語言文學。這位家長的孩子就是邵彤的室友。邵彤記得,“她自己是喜歡世界語的”。
邵彤選擇了留下來。她瘦瘦小小的,不過1.56米的個子,戴著副眼鏡,說話聲音也小?!安晦D專業(yè),我可能會后悔。”她緩緩地吐字,“但是我告訴自己不能后悔,因為選擇本身是沒有對錯的。沒有把人走死的路”。
選擇
邵彤并不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選擇的世界語專業(yè)。
高考結束填報志愿時,她有96個志愿可以選。兩年前分科時選下的“生物++歷史”組合,已經給她可選的專業(yè)畫下了一個圈,但96個“院校+專業(yè)”的組合和排序,仍然是道復雜的選擇題。
在邵彤看來,縣城里“一條街上總有一兩個”的志愿填報機構,就是為這道題而開的。邵彤的成績比本科線高43分,她沒有特別想讀的專業(yè),只希望能安全地上一個本科。多年在外務工的邵家父母花了3000元,給女兒找了個填報志愿的輔導機構。對方提出的策略是:前10個志愿要沖刺,中間40個求穩(wěn),剩下的托底。
邵彤知道,填志愿要查“就業(yè)前景”。在搜索“棗莊學院世界語專業(yè)”時,她從網頁簡介上看到:這門語言希望幫助人們跨越語言、膚色、種族、地域等界限,消除歧視、仇恨和,以“世界大同”的愿景平等、友好地交流相處。
邵彤立馬被打動了。她覺得這符合她初中時定下的人生志愿,“要做有意義的事”,給別人帶來幫助。她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住校,獨自走過情緒敏感的青春期,受過欺凌,性格因此越來越內向,曾經很希望有人能幫她一把。
即使她也看到了世界語“沒有母語者”“不被看好”的評價,但她不在意了:“(志愿專業(yè))如果不喜歡,就要看條件;如果喜歡,就不考慮那么多了?!?她留下了“棗莊學院+世界語”的組合,并把它排在了第12位。
某種意義上,100多年前中國的一些知識分子也是這樣接納了世界語。1912年,蔡元培在北大開辦了世界語講習班和本科選修課,魯迅也教過這門課。他說,“要問贊同的理由,便只是依我看來,人類將來總當有一種共同的語言,所以贊成Esperanto(世界語)?!?/p>
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人求知和走向世界的熱情空前高漲,也推動了世界語的學習熱潮。據統計,當時國內有40萬人學習世界語。北京師范大學、山東大學、中國海洋大學等學校都曾開設過世界語課程。
1983年,山東棗莊的煤礦工人孫明孝碰到一位高中同學,對方在挎包里裝著小錄音機學世界語。他向孫明孝介紹,學會了世界語,爬泰山時就能和外國人說話。孫明孝就此產生了興趣。
世界語把孫明孝從煤礦帶進了學校。1985年,他進入安徽世界語??茖W校學習,2003年來到棗莊學院從事資產管理和國際交流工作。2011年,他在學校申報開設了世界語選修課,義務教課。3年后,他又推動創(chuàng)立了棗莊學院世界語博物館——目前世界上展陳面積最大、功能最全的世界語博物館,其中收錄了6萬多件藏品。
2018年,棗莊學院開設了全球唯一一個世界語的本科專業(yè)。它采用“世界語+英語”的雙語培養(yǎng)模式,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中國情懷和全球視野”。
為保證就業(yè)率,這個專業(yè)并非每年招生。5年來,這里招收了2018級、2019級、2022級三屆學生,每年20-25人——絕大多數都是被調劑來的,像邵彤這樣主動報考的是少數。
這些學生的高考成績剛剛過本科線,報志愿時很少有明確的目標?!坝袑W上就行?!?019級世界語班的學生宋振遠用《阿甘正傳》里的臺詞比喻當時的專業(yè)選擇:“盒子里的巧克力,吃到哪一塊就算哪一塊?!?/p>
自由
拿到世界語“巧克力”的學生,很快適應了它的味道。
世界語最大的特點是門檻低、易上手。這門語言剛傳入中國時,有人將其翻譯為“愛斯不難讀語”——寓意為關心人類、并容易學會。列夫·托爾斯泰聲稱自己學了兩個小時,就能用它自由閱讀。
這是一門規(guī)律的語言。所有的名詞都以“o”結尾,動詞以“i”結尾,形容詞以“a”結尾。在此基礎上,改動前綴后綴,就可以改變含義:美麗是“bela”,丑陋就是“malbela”;爺爺是“Avo”,奶奶就是“Avino”。
規(guī)律之上的世界語,追求極大的自由。它的語序靈活,同樣的意思可以用很多方式來表達?!拔覑勰恪?,既可以是“Mi amas vin.”也可以是“Mi vin amas.”“ Vin mi amas.”——沒有對錯之分。
這讓學生們嘗到了一點甜頭。大一下學期,邵彤驚訝地發(fā)現,自己能和外教簡單溝通了,“英語要學幾年才可以這樣”。
這讓她提起了興趣。在這之前,她總覺得自己學東西“很慢”。高中三年,她上了近兩年網課。數學老師年紀大了,不會用網絡,一年多沒上數學課?;瘜W、物理老師又“講得飛快”,她跟不上。網課結束,她還要給爺爺和小弟弟做一日三餐。3年下來,成績一沉再沉,“所以才來(棗莊學院)這兒”。
2018年,棗莊學院請來了82歲的北京語言大學副教授李威倫,為第一屆本科生上《基礎世界語》課。2018級學生趙亞楠很尊敬他,她沒想到能在這里聽北京的老師授課。他還鼓勵趙亞楠:“你很努力,學得不錯。”
這份鼓勵讓她確信,“自己原來也可以學好一個東西”“沒有想的那么差”。
大一上學期,學院組織去中國外文局參觀。在辦公區(qū),趙亞楠看到了一整面世界語的圖書墻,她覺得不可思議:“世界語出版了這么多書,還有那么多人為它工作?!蹦莻€瞬間,不僅是世界語,仿佛她自己也得到了認可。
之后,全班又去浙江參加全國世界語大會。趙亞楠見到了各地的世界語協會,還知道有小學在教世界語。大學期間,班上也選派同學去越南、芬蘭、韓國等地參加過世界語活動。今年,孫明孝通過郵件邀請來的意大利外教莎莎,給2022級每個學生都介紹了法國筆友。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在他們眼前展開。
“相比同一層次的二本院校,世界語專業(yè)給我們這個分數的人提供的教育資源,我覺得是很優(yōu)質的?!?019級的學生宋振遠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現實
世界語像一個望遠鏡,讓這群二本學生站在棗莊,看到了世界的朋友。
但摘掉望遠鏡,腳下卻是一條逼仄的路。
世界語相關的國內就業(yè)單位,主要有4個:中國外文局的世界語傳播事業(yè)部、中華全國世界語協會、中國國際廣播電臺世界語部和一所世界語特色學?!轿魈陌貤顦浣中W。
在申報本科專業(yè)之前,棗莊學院去這些單位做過調研?!岸汲霈F了人才斷層?!睂O明孝說。當時,世界語的人才培養(yǎng)主要靠中國傳媒大學開設的培訓班,2018年,中國傳媒大學申請撤銷了世界語專業(yè)。
“就是因為他們退出,我們才加入的。我們的底氣就是世界語專業(yè)單位需要世界語人才?!睂O明孝篤定地認為,“我們這個專業(yè)開晚了,要早上20年,這個班才能接上?!?/p>
事實上,2022年世界語專業(yè)的第一屆學生畢業(yè)前,這幾家單位提供的就業(yè)崗位,幾乎只有1個。
孫明孝介紹,為擴大就業(yè)面,目前這個專業(yè)實行“復合人才培養(yǎng)方案”。除了世界語,學生們還會學習英語、電商、網絡與新媒體等課程,可以在教育、傳媒、經貿、文化、旅游等領域從事教學、跨文化交流、翻譯等工作。
但最受學生們歡迎的穩(wěn)妥選擇,還是考研和考公考編。但對于前者,國內沒有世界語的研究生專業(yè);對于后者,學生們只能選少數沒有專業(yè)要求的“三不限”崗位。
趙亞楠班上25人,接近一半想轉專業(yè),但沒能通過審核。最終,有23人選擇跨專業(yè)考研,只有5人上岸。
畢業(yè)典禮那天,趙亞楠兩手空空,沒找工作,也沒有學上。不只是她——畢業(yè)照上面帶微笑的多數人,都揣著一樣的心事。
曾上過世界語選修課的學生李博川說,他理解這些學生的心情:“他們是經歷了高中三年苦學考上來的,結果就業(yè)可能還比不過大專。心里就會不平衡,甚至討厭這個專業(yè)?!?/p>
李博川覺得,“高等教育的問題,本質上不只是教育的問題,也有就業(yè)的問題、經濟的問題。設立本科是讓人學一些基本知識,為了科研做準備,它不是職業(yè)技術學校。但是現在事實上,本科培養(yǎng)的是勞動技能。在這種情況下,世界語作為本科專業(yè)就有了矛盾?!?/p>
孫明孝也知道學院培養(yǎng)出的世界語人才里,只有“少數人可以從事與世界語有關的工作”,其他人則是“將世界語的種子帶到各行各業(yè)”。但他相信,“種子只要有了條件肯定會發(fā)芽”。
事實上,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國內大眾學習世界語的熱情就降了下來。人們發(fā)現它沒有迅速成為通用的國際語,自己也無法從中直接受益。
“工具”
趙亞楠不喜歡用攻略、計算的方法做事。
小時候有一次旅行,父母讓趙亞楠做攻略。她跑過許多家旅行社,把行程安排精確到每一小時在哪里、做什么、用時多久。她以為會玩得很好,結果一家人疲憊不堪。
十幾年后,她想起這趟旅行,已經完全忘記了目的地,只記得一個感受:累。
“感覺一直把自己趕著往前走,好像自己只是一個工具?!?/p>
2018年高考,趙亞楠幾乎是用一種“反攻略”的志愿填報方法,把自己交給了世界語。
她先是填了兩個用來“沖刺”的省外院校,緊接著,把棗莊學院填進了第三志愿——對她的分數而言,這是不錯的選擇。
她喜歡語言類專業(yè),將來想當老師或翻譯。但棗莊學院開設的日語、英語專業(yè),她都不感興趣。世界語她覺得挺有意思,把它寫成了第一志愿,其他沒再深究。
高考結束后,她曾考慮學醫(yī),但讀醫(yī)的姐姐反復告誡她學醫(yī)如何辛苦。她身體不好,索性放棄了。這個放棄的過程令她懊惱:“還沒學,壓力就來了。”
她不想提前看到“答案”,也不想走“必須”的路。
以前放學回家,她“必須”先寫作業(yè);做不出的物理題,“必須”卡在那兒琢磨。直到有一天,她觀察到同桌做卷子的方法:她把整張試卷看一下,先做自己拿手的題,并不從頭開始寫。“她不按規(guī)則來,學習成績還是很好?!?/p>
高考填志愿時的莽撞,幾乎是趙亞楠刻意為之的。她嘗試尋找自由。一連串“現實的失敗”之后,世界語再度把趙亞楠帶到了一個寬松的環(huán)境中。
波蘭的亞當·密茨凱維奇大學,擁有全球唯一的世界語專業(yè)碩士研究生招生點。2019年,棗莊學院與其達成合作,開設了“國際語言學與信息管理”專業(yè)的碩士培養(yǎng)項目。
去年9月,趙亞楠、李博川等6名同學收到了入學邀請,前往波蘭讀書。
價值體系
在波蘭,學生們總是卡著點來上課。“如果老師遲到了15分鐘以上,他們就默認這節(jié)課不會上了。如果肚子餓,大家就在走廊里席地而坐,邊吃飯邊聊天?!壁w亞楠說。人們交流,就只是交流。為了“世界大同”的理想,無論來自哪個國家,世界語者愿意平等、友好地相處,愿意為對方提供幫助。
直至現在,世界語的社群中還有一項“護照服務”——全世界的世界語者都可以通過其網站,在其他國家尋求當地世界語者無償的旅游接待和幫助。在德國參加活動時,有人告訴趙亞楠,很多俄國的世界語者正在通過烏克蘭的世界語者,幫助當地流離失所的人。
“世界語一開始吸引我的點,是我可以在這里面找到另一套價值體系?!崩畈┐ㄕf,“這套價值體系是不那么功利的,不是有錢就非常好、沒錢就是廢物,也不是學歷高就厲害。沒有人會說我是廢物,大家都挺開心?!?/p>
在應試教育的評價體系里,李博川的“失敗”是徹底的。
2016年高考,他沒夠上本科線,上了棗莊學院的一個大專專業(yè),被父親數落了一整個暑假。
他認為自己是因為“愛好太多”“精力極其分散”,才導致了這場“失敗”。他接受這個結果,但也無法做到毫不在意——“在很多人眼里,上了大專就不是什么好學生”。
開學后,李博川在世界語博物館認識了這門語言,很感興趣。語言一向是他的愛好,同時,他也想借用這個小眾學科來標新立異、證明自己。
當時,來自日本的前亞洲世界語協會佐佐木照央在棗莊學院給全校學生上世界語選修課,李博川就去蹭課。世界語選修課把他從自卑中拉了出來。他連著上了兩年,發(fā)現自己學得挺好,“而且是超過一些人的好”?!案匾氖窃谶@個圈子里,我覺得自己很受支持,不管是老師,還是社會上的世界語者。這對我來說太棒了,是一個良性的循環(huán)。”李博川說。
這套包容的體系,甚至幫助他取得了“現實體系”的成功:一個近在眼前的碩士學位。
來波蘭之前,他考過專升本,沒考上。大專畢業(yè)兩年之后可以考研,他也沒考上。于是一邊在小學任教,一邊參加成人高考,最后讀了一個函授本科,才得以申請來波蘭讀研。
許多人把深造兩年的時間和費用,看作是一種投資。但在李博川的觀念里,它更像一筆消費?!拔易罱K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心病?!薄叭绻麤]有社會輿論和招聘時的條條框框,我可以在家里學習一切東西,甚至連大專都不用去上?!?/p>
眼前的生活,“除了不知道畢業(yè)了能繼續(xù)找什么工作”,大體上他是滿意的。“這已經是天大的收獲了?!崩畈┐ㄐΦ馈?/p>
至于找工作的焦慮,還不足以對他產生“嚴重的影響”。他相信,用大專學歷都能找到工作,拿著碩士學歷,“應該不會比之前差”?!皩ξ叶?,很多門檻已經消失了,我可以跨過去了。剩下的,我有多少能力用多少能力,該考的考,該應聘的應聘?!?/p>
出路
可是應聘什么呢?
李博川設想了很多方案。他說,可以用世界語做跨境旅游和貿易的生意,也可以用世界語輔助做文化和歷史研究,還可以去中國外文局,用世界語傳遞中國聲音,“對于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很有必要”。2018級世界語專業(yè)有一位女生就留在了這里工作。
最實際的是當老師。棗莊學院外國語學院委盛清銀曾許諾,明年從波蘭留學歸來的學生們,將有機會到棗莊學院任教。他可以回棗莊學院,或者去教中小學的外語課。
如果都走不通,還可以繼續(xù)讀書。他想讀計量語言學的博士,“它能用數學的方式表達語言,這種量化研究可以讓語言學對接其他學科,比如心理學、信息學、神經科學。做了這個東西,可能很多人就需要我了”。
“現實的世界,不是自古華山一條道,是條條大路通羅馬,這條路走不通了,換一條接著走下去就是了?!痹诶畈┐ǖ脑O想中,他相信個體的力量。
“找工作的是人,不是專業(yè)。不是說我原來能找到工作,我讀了這個專業(yè)之后,找不到了。那不可能?!崩畈┐ㄕf。
宋振遠是最好的例證。今年畢業(yè)之前,他拿到了10個錄用通知: 5家銀行、1個文職、1家電商和3份體制內的工作。最終,他選了家鄉(xiāng)臨沂的選調生。
同學認為,宋振遠是一個“把每一步都安排得很好”的人。但宋振遠說,從他盲選世界語開始,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甚至現在也是。他只是不給自己設限,“沒有太強的目的性”。這與張雪峰在直播間強調的“以終為始”完全背離。
李博川想,如果世界語的路實在走不通,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一個月有個幾千元工資”,做做自己喜歡的研究,寫書,也是一種很好的生活。
趙亞楠也在搖擺。她想以世界語為謀生之道。但又擔心,這份工作未來會不會消失?“父母年齡大了,又只有我這一個孩子,還是要靠譜一點。”
“在國內推廣世界語,是一個比較難的工作。”她說,“很多人認為,這個東西對我有用、能給我?guī)砗锰?,我才會去學它、應用它。”而最大的用處,是現實的用處。
這幾乎是整個人文學科的尷尬境遇。
“學古典哲學的,誰去聽你講古典哲學?去教書,沒有哪個小學或者中學開古典哲學的課。去企業(yè),你不能生產產品,給人家創(chuàng)造不了價值?!崩畈┐ㄕf。
不止中國如此。據媒體報道,美國大學人文學科的入學人數正在直線下降?!皬?012年到新冠疫情暴發(fā)之初,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校園里的英文專業(yè)學生人數從953人下降至578人,語言和文學專業(yè)畢業(yè)生數量大約減少了一半,歷史專業(yè)的學生同樣如此?!薄霸谶^去10年里,大學階段的英文和歷史學習人數下降了整整三分之一?!?/p>
除了美國,“經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的五分之四的成員國,過去10年人文學科的入學人數都在下降。”這份報道提到。
“但是我們需不需要哲學?是需要的。它起作用的時間是非常長的,它要以十年、甚至百年、千年為單位來起作用。”李博川肯定地說。
理想的功利主義
87歲的李威倫至今還在踐行他的諾言。他住在北京昌平的養(yǎng)老院里,在那兒開了一個小培訓班,教老人們學世界語,目的是防止老年癡呆。
2012年,他在第45屆國際世界語教師大會上說:“為了世界語,我永不退休,我將為世界語工作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p>
前兩年,他才從北京語言大學世界語選修課的講臺上退下來。離開前,他找了幾個接班人,都沒成,那門課現在沒人教了。
43年前,北京語言大學的學生聯名要求開設世界語課。學過世界語的西班牙語教師李威倫向教務處自薦,當了老師。他自編教材,自費出版,自己編寫世界語歌曲和游戲,理由只有4個字:(世界語)“是好東西”。
在他看來,世界語從誕生至今的唯一目的,就是架起不同文化間交流的橋。
20世紀,有人自發(fā)用世界語翻譯中國的《名著》,要將文化傳播出去?!吨袊鴪蟮馈冯s志還設立世界語版,冰島的世界語者看到了這本雜志,渴望了解中國,因此促成了1952年首個冰島文化代表團對中國的訪問。有一位比利時老人,曾把發(fā)展世界語事業(yè)的美好愿望寄托在中國。他立下遺囑,將一生積攢的全部遺產捐給《中國報道》。
李威倫把半生都沉浸在世界語教學的樂趣中。他不愿面對繁雜的人情世故,不想升官發(fā)財,直至退休都是副教授的頭銜。
據媒體報道,歐洲學習世界語的人還在增加。但在國內,愿意走這座橋的人越來越少了?!爸袊鞘澜缯Z運動大國,但是高水平的世界語者數量不如日本、韓國多。目前全球世界語者最多的應該是巴西。”孫明孝估計,國內目前的世界語者不超過1萬人。
曾有人在網上問,學世界語的前程如何?
李博川看到了,用黃埔軍校大門上的對聯回復他:“升官發(fā)財請往他處,貪生怕死勿入斯門。”他眼中的世界語正在開拓期,是搞大航海,能漂到大陸上還是被淹死,都是不確定的。
世界語的先驅、曾經的人造語言——沃拉普克語,幾乎已經消亡了?!八趸耸澜缯Z,而世界語也可以消亡,還會有新的國際輔助語?!崩畈┐êV定地認為,只要語言存在,就會存在國際輔助語的方案。
和世界語一樣,李博川的人生也做好了“無法取得某種意義上的成功的準備”。世界語只是他的興趣之一。他喜歡航空器,喜歡物理和音樂,還想當個作家——這是主要的人生目標。
他說,他也是功利的?!叭藗冏非箦X是為了花錢,花錢是為了享受。我一步到位,直接追求享受,去干我喜歡的事?!薄拔蚁M覍懙臇|西有人看,這也是一種功利主義。”
但不是所有人看起來都這樣瀟灑。理想和現實的爭斗,讓邵彤看起來既怯懦又勇敢。她總是先說:“我會害怕”“我有一點擔心”。接著又鼓勵自己:“我不應該害怕的?!薄皼]有路我就去開辟路?!薄爸灰约河辛酥R和技能儲備,就不怕了?!薄叭绻@個崗位不行,我也可以去干別的?!?/p>
剛剛畢業(yè)的2019級學生里,沒有人申請去波蘭。一位學生坦言,學校即使能提供任教崗位,也是有限的。第一屆留學生回來,補上了師資缺口,第二屆不見得還有機會。
2019級學生張明月考研失敗后,幸運地走到了應聘外文局世界語崗的最后環(huán)節(jié),然后被刷了下來。被錄取的是一位首都師范大學英語專業(yè)的女生。
這讓2022級的邵彤更加憂心?!八麄冏哌^的路,可能就是我們以后要走的路?!薄笆遣皇堑每佳锌忌弦粋€985或211,才更有競爭力一些?”
“我也很擔心失敗?!彼f,“可能就是有一個理想作為精神支撐。”
她十分看重理想,甚至覺得,“一份好的工作也許沒有那么重要。我可以去,但我不能放棄我的精神力量。沒有了精神支撐,人就是虛的?!?/p>
她在山東德州的一個小村子長大,從小學起,父母就輾轉全國打工,供養(yǎng)她讀書。邵彤在孤獨中長大,有時覺得自己是“可有可無的”,常??蕖?/p>
只是,父母沒讓她感受過經濟的壓力?!八麄冏鹬匚业倪x擇,說只要我開開心心的?!?/p>
這個普通家庭的父母打工十幾年,讓孩子擁有了理想的可能。邵彤說,如果考研失敗,父母愿意供她去波蘭留學。
她覺得,或許自己以后也會改變想法,“如果家庭有壓力,父母都年紀大了的話,我也要養(yǎng)家?!?/p>
只是現在,她想繼續(xù)讀下去?!笆澜缯Z沒有人推廣宣傳的話,我就可以貢獻出自己的力量。”她頓了頓,“而且,我就不再是可有可無的了,我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杜佳冰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3年07月26日 05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