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wèi)多年前就曾買下《繁花》的影視版權，沒想到，美食家沈宏非卻快了一步。《繁花》在2023年出了批注本。

給書批注的沈宏非，是一位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尤其精通本土飲食之道。評論家毛尖指出：金宇澄筆下那些很容易被普通讀者走馬過去的衣，食，住，行，被沈宏非加強出來后，就有了復調的意思。批注和原文輝映成趣，“直接把《繁花》升格成了3D版”。

《繁花》的故事起于20世紀60年代，終于20世紀90年代，關注上世紀后半葉的上海生活?！斗被ā?015年獲茅盾文學獎。它被看作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滬語寫作，不止上海人總能尋得熟悉的影子，任何讀者也能從中找到找到“有形”地圖的對應。

金宇澄曾在采訪中說：“我寫了《繁花》，越來越不明白上海，它虛無，是深不可測的一座原始森林，我在霧中，站在有限范圍里，看清一點附近的輪廓。”

書中呈現(xiàn)了上世紀后半葉的上海怎樣一番面貌？從每一條馬路上的建筑到左鄰右舍的家庭氣息，從《繁花（批注本）》中，也許我們更能夠窺得那些揮之不去的上海味道。

本文摘選了《繁花（批注本）》對衣食住行四方面分析的片段，經(jīng)出版社授權推送。為閱讀方便將原文放至批注版本之前。

圖為《繁花（批注本）》內頁。下文中紅字和黃字部分均為沈宏非所批注的內容。

01

衣

陸章

我姆媽笑笑，悶頭翻箱倒柜，大忙特忙，這天清理堆的廢品，房間里，滿地大包小包，中式棉襖，織錦緞棉襖，罩衫，璜貢緞棉襖，燈芯絨褲子，卡其褲子，兩用衫，春秋呢大衣，法蘭絨短大衣，弄堂老裁縫做的雙排紐派克大衣，嗶嘰長褲，舍維尼長褲，中長纖維兩用衫。

我姆媽笑笑此笑耐人尋味，悶頭翻箱倒柜，大忙特忙，這天清理堆的廢品，房間里，滿地大包小包，中式棉襖，織錦緞棉襖經(jīng)面緞起三色以上緯花的江南絲織物，罩衫罩于中式棉襖之外的單衫，便于換洗，璜貢緞棉襖經(jīng)紗、緯紗至少隔三根紗才交織一次的高密度厚實精梳織物。曾是貢品。分橫、直兩種，疑為“橫貢緞”之音訛，燈芯絨褲子表面形成縱向絨條的棉織物，因像一條條燈草芯，故名。燈芯絨做女褲，不多見，卡其褲子純棉或與毛、化學纖維混紡而成，兩用衫，春秋呢大衣混紡面料，適宜春秋兩季，法蘭絨短大衣Flano，粗梳棉、毛織物，起源于18世紀英國威爾士，弄堂老裁縫做的雙排紐派克大衣Parka，朝鮮期間美軍的防凍防風雪連帽大衣，據(jù)說起源于因紐特人，Parka原意“獸皮”，嗶嘰長褲，舍維尼長褲英國cheviot綿羊毛制成精梳毛紗紡成之面料，屬中厚型斜紋織物。又稱”精紡法蘭絨，中長纖維兩用衫化學纖維混紡面料，接近毛織物，易洗快干免燙，便宜貨。

兩用衫：由夾克改良的一種適合春秋兩季單衫，男女皆備，1960-1980年代成為排在中山裝、軍便裝之后的第三國民裝，1990年代開始被領導干部廣泛采用。前新加坡內閣資政李光耀也是此粉絲。

拾伍章

姝華說，過去紗廠里，江南女工穿藍，黑衣裳，絨線大衣，像女學生，胸口別自來水筆，蘇北女工，喜歡綠緞紅綢，繡花鞋面，粉紅襪子。滬生不響。姝華說，我覺得太土了。姝華的發(fā)際，撩到滬生耳邊。滬生說，嗯。姝華說，此地又不是北京。滬生看看自己的軍褲，一聲不響。

姝華說，過去紗廠里，江南女工穿藍，黑衣裳，絨線大衣，像女學生，胸口別自來水筆姝華早生15年，也是這樣一身，蘇北女工，喜歡綠緞紅綢，繡花鞋面，粉紅襪子。滬生不響。姝華說，我覺得太土了。姝華的發(fā)際，撩到滬生耳邊。滬生說，嗯。姝華說，此地又不是北京。滬生看看自己的軍褲正被運動褲或工裝褲取代。軍褲再次流行，要等年以后北京時髦青年流行軍褲改制的，一聲不響。講到穿衣戴帽，姝華此刻應該拽一句黑格爾：“歷史的針角再次開線，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再次分崩離析，多少世紀的約束轉眼便杳無蹤影?！?/strong>

02

食

引子

滬生說，陶陶賣大閘蟹了。

蟹者，味至甘甜，性至寒，倏忽一秋，盛極而衰。開口第一句就說蟹，秋氣側漏，敗局底定。

《繁花（批注本）》內頁

捌章

兩小時后，火車到達余杭，四人下來，轉坐汽車，經(jīng)崇福，石門，到達雙林古鎮(zhèn)。大家悶頭拆蟹腳，拗蟹鉗，嘴巴不停。蘇安一笑說，各位猜猜看，螃蟹身上，啥地方最有營養(yǎng)，最滋補。阿寶說，當然是蟹黃。李李說，阿寶專吃雌蟹，又肥又滿，對吧。徐總說，李李呢，只剝雄蟹，因為啥。秦小姐說，啥。吳小姐說，寶總喜歡雌蟹，一肚皮蟹黃，雄蟹肚皮里，只有蟹膏。李李說，十三。徐總說，這叫異性相吸，缺啥補啥。章小姐笑。丁老板說，要講營養(yǎng)，應該是蟹鉗，夾勁厲害，力道最大。蘇安說，錯。章小姐說，總不會是蟹眼睛，蟹嘴巴，蟹肚腸吧。蘇安說，錯錯錯，告訴大家，就是蟹腳的腳尖尖，人人不吃的細腳尖，一只蟹，只有八根細腳尖，這根尖刺里面，有黑紗線樣的一絲肉，是蟹的靈魂，是人參，名字就叫“蟹人參”。大家一呆。汪小姐不響。蘇安說，正宗大閘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這八根細絲里的力氣。汪小姐不響。大家照蘇安的示范，先扳斷蟹腳末梢這一小根細尖，輕輕一咬，手一折，果然拉出黑紗線樣的一絲肉來。阿寶說，不得了，我吃到人參了。章小姐吳小姐，李李，也開始咬剝，只有汪小姐一聲不響。蘇安說，汪小姐，大概是胃里不適意，吃一口熱茶。汪小姐發(fā)呆說，我不吃茶。蘇安不響。汪小姐突然說，我想吃老酒。徐總剛剝出一絲蟹尖肉，看看汪小姐。丁老板說，還是吃蟹，吃茶罷。汪小姐忽然身體一搖，發(fā)嗲說，我只想吃黃酒，想吃硬貨。

兩小時后，火車到達余杭，四人下來，轉坐汽車，經(jīng)崇福，石門，到達雙林古鎮(zhèn)湖州境內，屬南潯區(qū)轄，書法家費新我老家，紅燒羊肉好吃。大家悶頭拆蟹腳，拗蟹鉗，嘴巴不停。蘇安一笑說，各位猜猜看，螃蟹身上，啥地方最有營養(yǎng)，最滋補。阿寶說，當然是蟹黃“九雌十雄”乃吃蟹之金科玉律，然而十一月頭上，正當過渡時期，此際雌蟹黃已開始板結，公蟹膏則將結未結，呈半溏心狀，妙不可言。李李說，阿寶專吃雌蟹，又肥又滿，對吧。徐總說，李李呢，只剝雄蟹，因為啥。秦小姐說，啥。吳小姐說，寶總喜歡雌蟹，一肚皮蟹黃，雄蟹肚皮里，只有蟹膏。李李說，十三。徐總說，這叫異性相吸，缺啥補啥。章小姐笑。丁老板說，要講營養(yǎng)，應該是蟹鉗，夾勁厲害，力道最大。蘇安說，錯。章小姐說，總不會是蟹眼睛，蟹嘴巴，蟹肚腸吧。蘇安說，錯錯錯，告訴大家，就是蟹腳的腳尖尖，人人不吃的細腳尖，一只蟹，只有八根細腳尖，這根尖刺里面，有黑紗線樣的一絲肉，是蟹的靈魂，是人參，名字就叫“蟹人參”這番話，蘇秘書每年秋天在蟹宴上估計都要對外地客人重復多次。大家一呆。汪小姐不響。蘇安說，正宗大閘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這八根細絲里的力氣陽澄湖底土質偏硬。汪小姐不響。大家照蘇安的示范，先扳斷蟹腳末梢這一小根細尖，輕輕一咬，手一折，果然拉出黑紗線樣的一絲肉來。阿寶說，不得了，我吃到人參了。章小姐吳小姐，李李，也開始咬剝，只有汪小姐一聲不響。蘇安說，汪小姐，大概是胃里不適意，吃一口熱茶。汪小姐發(fā)呆說，我不吃茶。蘇安不響。汪小姐突然說，我想吃老酒。徐總剛剝出一絲蟹尖肉，看看汪小姐。丁老板說，還是吃蟹，吃茶罷。汪小姐忽然身體一搖，發(fā)嗲說，我只想吃黃酒，想吃硬貨。

想吃硬貨：批者也想吃蟹喝茶，于蟹于茶于人，三敗俱傷，相當煞風景。正所謂“酒可以當茶，茶不可以當酒；詩可以當文，文不可以當詩”也。肥蟹當前，以茶代酒，簡直就是“以燈當月，以奴為婢”了。

貳章

兩小時后，火車到達余杭，四人下來，轉坐汽車，經(jīng)崇福，石門，到達雙林古鎮(zhèn)。按計劃，先去菜場。這個階段，氣氛已經(jīng)活絡，人人解囊，汪小姐買土雞。宏慶買塔菜，河蝦，春筍，春韭?？悼傎I了酒，等攤主劈開花鰱頭，身邊的梅瑞，已經(jīng)拎了雞蛋，鱔筒，蔥姜，粉皮，雙林豆干，水芹兩把。一切默契非常。

兩小時后，火車到達余杭，四人下來，轉坐汽車，經(jīng)崇福，石門，到達雙林古鎮(zhèn)湖州境內，屬南潯區(qū)轄，書法家費新我老家，紅燒羊肉好吃。按計劃，先去菜場。這個階段，氣氛已經(jīng)活絡，人人解囊，汪小姐買土雞。宏慶買塔菜，河蝦，春筍，春韭這個當令?？悼傎I了酒，等攤主劈開花鰱頭，身邊的梅瑞，已經(jīng)拎了雞蛋，鱔筒斬段的黃鱔，蔥姜，粉皮，雙林豆干，水芹兩把。一切默契非常。

塔菜：塔菜滋味，以冬季最佳，尤以霜打之后，至糯、至甘，最佳搭檔是冬筍。此時春寒料峭，兩者皆強弩之末矣。

03

住

拾伍章

這讓滬生記起，1967年深秋，一個下午，滬生陪姝華，走進中山公園，去看一看華東最大，還是遠東最大的法國梧桐，公園門口，一樣貼滿大字報，但越往里走，等于進入一個墳場，寂無一人，四顧曠莽，園北面有西式大理石音樂臺，白森森依舊故我，旁邊一口1865年銘記的救火銅鐘，已遍尋不著，另有一條小徑，上跨一座西式旱橋，靜幽依然，滿地黃葉。園西首，遍植梧桐，極自然的樹冠，與行道樹不一樣，寒風割目，兩個人尋了許久，總算于荒蕪中，見到了這棵巨大梧桐，樹皮如蟒，主干只一米高，極其壯偉，兩人無法合抱，虬枝掩徑，上分五杈，如手，伸向云天。滬生說，聽說是意大利人手種，工部局里記錄，是意大利移來，總之，正巧100年了。姝華仰面說，1867年，法國梧桐，還是意大利梧桐，100年的荒涼。滬生不響，樹上有一只斑鳩，鳴了一聲，棄枝飛離。

這讓滬生記起，1967年深秋，一個下午，滬生陪姝華，走進中山公園，去看一看華東最大，還是遠東最大的法國梧桐，公園門口，一樣貼滿大字報，但越往里走，等于進入一個墳場，寂無一人，四顧曠莽，園北面有西式大理石音樂臺，白森森依舊故我，旁邊一口1865年銘記的救火銅鐘，已遍尋不著，另有一條小徑，上跨一座西式旱橋，靜幽依然，滿地黃葉。園西首，遍植梧桐，極自然的樹冠，與行道樹不一樣，寒風割目，兩個人尋了許久，總算于荒蕪中公園西北角近蘇州河，見到了這棵巨大梧桐，樹皮如蟒，主干只一米高，極其壯偉，兩人無法合抱，虬枝掩徑，上分五杈，如手，伸向云天。滬生說，聽說是意大利人手種，工部局里記錄，是意大利移來，總之，正巧100年了。姝華仰面說，1867年，法國梧桐，還是意大利梧桐，100年的荒涼樹若成精能做人語，此刻應大喝一聲：“老子也曾見證過衣香鬢影，仙樂飄飄的時光，沒你說得那么荒涼，少來這一套?！?/strong>。滬生不響，樹上有一只斑鳩，鳴了一聲，棄枝飛離。

西式大理石音樂臺：工部局于1924年建成的露天音樂臺，英式建筑，半圓穹頂聲音效果極佳，臺面長17公尺，高8公尺?！肮げ烤纸豁憳穲F”專用。1970年底拆毀。2013年按文獻圖紙重建。

救火銅鐘：鑄造于紐約，1881年運抵上海公共租界救火會瞭望臺，為上海最早火警鐘，1992年移至中山公園做為擺設。重約噸半，高4英尺，底部直徑6.3英尺。1958年“大煉鋼鐵”期間失蹤。2013年按同比例仿制

拾柒章

黃梅天氣，悶熱異常，銀鳳開了房門，吃冷開水，搖蒲扇。小毛上三樓，銀鳳跟上樓來說，我來剝毛豆，兩人對面坐下來。

弄堂日常，一起剝毛豆是一起愉快聊天的同義詞。

貳拾壹章

小毛說，我死我活，我自家事體，從今以后，大家拗斷。阿寶與滬生立起來說，小毛。銀鳳不動，凜若冰霜，忽然蹲下來抽泣。小毛說，對不起，大家到此為止，我決定了，說一不兩。講完這句，小毛十分平靜，忽然感到無所畏懼，能獨立面對一切磨難，小毛一步一步走到樓上，關門睏覺。

小毛說，我死我活，我自家事體，從今以后，大家拗斷上海話“絕交”，網(wǎng)絡語言叫“拉黑”?！按蠹摇?，包括在場所有人，聽者有份。阿寶與滬生立起來說，小毛。銀鳳不動，凜若冰霜，忽然蹲下來抽泣“冰霜”忽然“蹲下”而泣，其勢有如“雪崩”。小毛說，對不起，大家到此為止，我決定了，說一不兩。講完這句，小毛十分平靜，忽然感到無所畏懼，能獨立面對一切磨難，小毛一步一步走到樓上，關門睏覺。

“拗斷”二字雖然“說一不兩”，但絕交原因，卻遠不似這般干脆利落，非但“說一有兩”，甚至“有三有四”：被銀鳳甩，心有不甘或不舍；被老娘甩，對方還是二婚，還要“入贅”，加上兩個師傅倒戈“神助攻”，等于同時被甩兩次，一夜之間一把推出家門，一腳跌進“成家立業(yè)”的陌生成人世界，目睹親密小伙伴在即將不再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嬉戲如常，與銀鳳輕佻調笑，滿腔憤懣、委屈、驚慌、嫉妒等等火頭四起，火苗亂竄，乃至光火，俱是有名之火，借些許酒意，傷及無辜也是在所難免。絕交雖來得突然，但畢竟屬“私人性死亡”。連續(xù)兩節(jié)書，只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人人活得委屈，事事盡是糟心，滿紙營營役役，偷偷摸摸。相繼出場凡十五人中，歲月靜好者唯二樓爺叔與春香二人。小毛臨了突發(fā)這一聲斷喝，雖然孟浪，讀之倒也痛快，索性罷了罷了，樓上樓下一發(fā)拗斷，長出一口鳥氣而掩卷。

貳拾肆章

大家全部不響?！耙箹|京”外面，冬雨淅淅瀝瀝落下來，有幾滴聽起來，已是雪珠。玲子說，再來一碗菜湯面，要么，菜泡飯，大家暖熱一點。菱紅說，我不冷。玲子說，菱紅講啥呢，花園飯店就幾步路，全空調廿四度。

貌似《繁花》里第二次下雪，也是最后一次。所謂“雪珠”者，輒以“雨夾雪”草草收場。按氣象學說法，雨夾雪（sleet）是“雨滴和雪同時降落的天氣現(xiàn)象”，用家茅盾的話來說，上海的雪，就是一種“雪意的凍雨”或者“快要變成雪花的凍雨”。而一般人體感和觀感，多少有些欲說還休、不貳不三、不三不四以及哭笑不得。不僅性質曖昧，下起來也是祥林嫂式絮絮叨叨的。不過，這等細碎之物，卻也絕不可等閑視之，雖然一直是雨夾雪，卻也可能因密集、漫長而釀成雪災，高度符合王朔對“小資”的定義：“小還滋事?！惫湃嗽疲骸八嚮梢匝瑝臼梢匝?，栽松可以邀風，貯水可以邀萍，筑臺可以邀月，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在上海，尤其進賢路這樣的市中心，能邀來雪的，除了屋頂和車頂，更多的還是馬路。積在上海馬路上的雨夾雪，在張愛玲腳下，就是“踩著滑塌塌灰黑的冰碴子”。上海的雪，也像張愛玲眼里的上海人，“有處世藝術，他們演得不過火”。北方的那種完美的鵝毛大雪，則是“美雖美，也許讀者們還是要向她叱道：‘回到童話里去！’……在《白雪公主》與《玻璃鞋》里，她有她的地盤。上海人不那么幼稚?！?/strong>

04

行

壹章

阿婆喜歡蓓蒂。每次蓓蒂不開心。阿婆就說，我來講故事。蓓蒂說，不要聽，不要聽。阿婆說，比如老早底，有一個大老爺。蓓蒂說，又是大老爺。阿婆說，大老爺一不當心，壞人就來了，偷了大老爺?shù)男?，大老爺根本不曉得，到市面上蕩馬路，看見一個老女人賣菜。

蕩馬路：即“逛馬路”，前者更多了一種無目的、無用心、無拘無束，隨波逐流的意思。郁達夫《新生日記》1927年某日晴天與王映霞女士“吃了一盆很好的魚和一盆鱔絲，飯后陪她買衣料書籍等類，足足地跑了半天，從西門一家書鋪出來，走過了一個小電影館，正在開場，就進去看了兩個鐘頭”。當年這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與其說“談”，不如說是在上海馬路上“蕩”出來的。短暫“蕩史”，在郁達夫的日記里滿紙皆是。又：走之改三點水，莫非與上海歷史上的水網(wǎng)交通傳統(tǒng)有關？

貳章

康總說，春游，等于一塊起司蛋糕，味道濃，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車，最佳選擇。宏慶說，人少，時間慢，窗外風景慢，心情適意?？悼傉f，春天短，蛋糕小，層次多，味道厚，因此慢慢看，慢慢抿。

坐慢車：同樣走滬杭線，徐志摩1923年秋天寫《滬杭車中》，大發(fā)“匆匆匆！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之感慨，嫌車速太快。

拾伍章

火車經(jīng)過一條河，開上鐵橋，一格一格高大的鐵架，出現(xiàn)姝華的面孔。司機鳴笛，進入上坡，副駕駛多加幾鍬煤，滬生前胸撲滿濃煙，煤屑從頭發(fā)中灑下來，落入頭頸，兩眼刺痛，即便有眼淚，滬生也不想離開，心里明白，姝華去吉林務農，已經(jīng)幾年了，少有往來，只是半年后寫來一封信。

滬生：

原諒我遲遲寫信。我一切好。帶了幾本書，一本《杰克·倫敦傳》。下鄉(xiāng)落戶是朝鮮族地區(qū)，吃米，吃辣，也吃年糕。女人極能干，家家窗明幾凈，來了客人，男主人通常不動，即使大雪天，也由女人送客到大門外很遠，雪地里不斷鞠躬，頗有古風。離開上海去吉林的路上，發(fā)生一件大事，車停鐵嶺火車站三分鐘，大家下去洗臉，然后列車緩慢開動。南市區(qū)一個女生，從月臺跳上火車，發(fā)現(xiàn)車門口全是陌生男生，想回到月臺，再上后面一節(jié)車廂，沒想到一跳，跌進車廂與月臺的夾縫里。我當時就在這節(jié)車上，眼看她一條大腿軋斷。火車緊急剎車。女生的腿皮完全翻開了，像剝開的豬皮背面，有白顏色顆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跡。女生很清醒，一直大叫媽媽，立刻被救護車送走了?；疖囍匦聠?。我昨天聽說，她已經(jīng)痊愈了，變成一個獨腳女人，無法下鄉(xiāng)，恢復了上海的戶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里記賬。幾個女同學都很羨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這事叫人難忘。滬生，我寫信來，是想表明，我們的見解并不相同，所謂陳言腐語，“花鳥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經(jīng)相隔千里，燕銜不去，雁飛不到，愁滿天涯，像葉芝詩里所講，我已經(jīng)“支離破碎，六神無主，也是身口自足。我們不必再聯(lián)系了，年紀越長，越覺得孤獨，是正常的，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tài)，已經(jīng)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我就寫到這里，此信不必回了。祝順利。

姝華

火車經(jīng)過一條河，開上鐵橋，一格一格高大的鐵架，出現(xiàn)姝華的面孔想起電影《日瓦戈醫(yī)生》的開頭。司機鳴笛，進入上坡，副駕駛多加幾鍬煤，滬生前胸撲滿濃煙，煤屑從頭發(fā)中灑下來，落入頭頸，兩眼刺痛，即便有眼淚，滬生也不想離開，心里明白，姝華去吉林務農，已經(jīng)幾年了，少有往來，只是半年后寫來一封信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寫信意味著在貪婪地等待著的幽靈面前剝光自己，寫下的吻不會到達它們的目的地，而是在中途就被幽靈們吮吸得一干二凈?！鼻懊姹徊痖_然后化作白光飛走的無數(shù)封信，紛紛揚揚都為落在此處。

原諒我遲遲寫信。我一切好。帶了幾本書，一本《杰克·倫敦傳》。下鄉(xiāng)落戶是朝鮮族地區(qū)，吃米，吃辣，也吃年糕。女人極能干，家家窗明幾凈，來了客人，男主人通常不動，即使大雪天，也由女人送客到大門外很遠，雪地里不斷鞠躬，頗有古風初來乍到時的例行新鮮感。離開上海去吉林的路上，發(fā)生一件大事，車停鐵嶺火車站三分鐘，大家下去洗臉，然后列車緩慢開動。南市區(qū)一個女生，從月臺跳上火車，發(fā)現(xiàn)車門口全是陌生男生，想回到月臺，再上后面一節(jié)車廂，沒想到一跳，跌進車廂與月臺的夾縫里。我當時就在這節(jié)車上，眼看她一條大腿軋斷?；疖嚲o急剎車。女生的腿皮完全翻開了，像剝開的豬皮背面，有白顏色顆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跡。女生很清醒，一直大叫媽媽，立刻被救護車送走了很清醒，可能是有預謀的自殘。細思極恐?；疖囍匦聠印Ｎ易蛱炻犝f，她已經(jīng)痊愈了，變成一個獨腳女人，無法下鄉(xiāng)，恢復了上海的戶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里記賬小集體編制，最低等級單位。幾個女同學都很羨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這事叫人難忘。滬生，我寫信來，是想表明，我們的見解并不相同，所謂陳言腐語，“花鳥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經(jīng)相隔千里，燕銜不去，雁飛不到，愁滿天涯三句出自宋人薛夢桂《眼兒媚·綠箋》，像葉芝詩里所講，我已經(jīng)“支離破碎，六神無主，也是身口自足。我們不必再聯(lián)系了，年紀越長，越覺得孤獨，是正常的，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tài)，已經(jīng)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我就寫到這里，此信不必回了。祝順利。

自《繁花》刊行以來，這一封絕交信，猶如滬劇《碧落黃泉》“志超讀信”，不斷被熱心讀者單獨拎出來反復把玩咀嚼，更成為改編話劇最具劇場效果之大段獨白。此信若真有那么好，好就好在雖于敘事部分之外處處用典，“所謂陳言腐語”碎了一地，幾無一句原創(chuàng)，卻字字發(fā)自內心，句句戳到痛處，哀感頑艷。一個戀愛中的上海女文青內心“荒涼”之日常，至此突變?yōu)闊o比真實、冷酷而堅硬之現(xiàn)實，滿目大荒，徹骨寒涼，“為賦新詞強說愁”和“為說哀愁硬拽詞”，竟不知哪一種來得更為自然，更為得體。

自信心中粗：龔自珍《顧伯升修撰》：“即有時對清歌艷麗舞，亦如花鳥之寓目，自幸心中粗了，可以隱矣。六月內遍踏匡山，水石勝絕，自恨宿因不深，不得為此中凈侶。至真州，遇三弟，備知兄近日行履。兄才識蓋世，閱事已久，若于此事稍稍勘破，人間佳惡情態(tài)，真不直兄一笑也?！?/strong>

支離破碎，六神無主：兩句出自葉芝《第二次圣臨》：在不斷擴展的循環(huán)中旋轉、旋轉/獵鷹已聽不到馴鷹者的呼喚萬物都已解體，中心難再維系世界一片混沌/血染的潮流橫溢，到處/都有純潔的禮儀被淹沒/好人都缺乏信念，而壞人卻狂熱到極點?！?/strong>

身口自足：四字語出袁中郎萬歷二十九年與陶望齡書：“數(shù)椽殘茅，十畝怵田，已付之妻兒管理，身口自足，毋庸勞心仕途?！?/strong>

獨立去死：語出奧遜·威爾斯《公民凱恩》臺詞：“我們一個人來，一個人活，一個人死，只有借著愛情和友誼，我們才制造了一時的幻象，覺得自己并不孤單?！?/strong>

末章

夜風涼爽，兩人悶頭走路，聽見一家超市里，傳來黃安悠揚的歌聲，看似個鴛鴦蝴蝶／不應該的年代／可是誰又能擺脫人世間的悲哀／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在人間已是癲／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

始于菜場，終于超市。第一個不響屬陶陶，末一個不響歸滬生，期間閑話三千，亂語飛渡，散落無數(shù)不響，恁是人人有份，永不落空。時辰不到，人人亂響；時辰一到，人人不響。非但人不響，物亦不響，吹萬不同。然而，一部《繁花》卻始終是眾聲嘈雜，談興甚濃，從頭到尾響個不停，你一言，我一語，人擠人，話趕話，不分場合，不舍晝夜，一切皆在話下。滿紙人聲鼎沸，一把心酸清淚，“繁花”豈非“繁話”？因此，行文策略，“不響”可以做逗號使，也可以當句號、問號、驚嘆號或省略號用——誰會把標點符號讀出聲來？無聲而有息，有氣卻無力；情態(tài)上，可以表示沉默，可以表達默契，也可以顯示尷尬，多少尷尬，都付尬聊；在紙上，可以是留白，是飛白；亦可以是積墨，是抹黑；音韻上，是休止符也是切分音符；所謂“抑揚頓挫”，四個字倒有三個傾向于不響；不響是無話可說，說了也白說；不響是有屁就放，不響白不響；不響是吃飽了撐的，不響是餓極了吃癟；不響，是睡到水窮處，餓到云起時；不響，是把天聊死之后響起的哀樂；不響，是對黑暗的響應；不響是機關算盡之后的張口結舌，不響是曾經(jīng)滄海以后的欲說還休，欲響還休，是天涼好個秋——乖人，這就是世界完結的方式，它不是轟然倒塌，也不是一聲嗚咽，而是“不響”，1500多個不響。

本文摘編自

《繁花：批注本》

作者：金宇澄

批注：沈宏非

排版：姜慶共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