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黃金時期，除了瓷器、繪畫、詩詞文章，家具同樣是宋人美學的重要載體之一。宋代家具的發(fā)展，處于承上啟下的歷史地位，是明代和明式家具發(fā)展與演進的根本依據。其造型簡約大方，格調高雅，其中?些家具形制具有明式家具都?法超越的美感。然而因年代久遠，實物遺存少，宋代家具一直以來難以走進大眾視野。

近日，《畫中觀器——宋畫里的家具》由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作者從100余幅宋畫入手，基于圖像、文獻雙重資料以及自己多年來對于中國古代家具的經手經驗，以圖解的方式對宋畫中的家具形制進行分析。作者探究了宋代及以前的家具的造型規(guī)律、風格特點及審美訴求，也為今人打造中式文藝生活展開新的視角。

宋李嵩《畫羅漢》中的禪床、香幾

宋佚名《浴嬰圖》中的圓墩

宋代是中國歷史上文化教育和商品經濟高度繁榮的時期，社會審美思潮在繼承傳統(tǒng)思想和文化的前提下，提倡自然主義，造物體現(xiàn)出平素簡約和自然雅致的審美特征。宋代的詞作、散文、書法、繪畫成就巨大，影響深遠，同時在工藝美術上取得的成就與歷史地位也是舉世矚目。在新儒學的思潮倡導下，宋人追求秩序和法度，講究簡與淡，反映在造物上便是理性的思維和規(guī)范素雅的形態(tài)。宋代工藝美術具有典雅、簡素的風格特征，陶瓷、漆器、服裝、染織大多造型古雅、色彩純凈、內斂天真、不事雕琢，給人以清新雅致之感。家具設計與制作也受其影響，以工整、簡約、挺秀、素雅為主要特點，追求造型上的統(tǒng)一和細節(jié)的變化，復古與創(chuàng)新，自然與裝飾并存，體現(xiàn)出宋人以簡潔素樸為美的審美特征。

《清明上河圖》中“趙太丞家”藥鋪店中的交椅

中國古代家具在明清以前已經持續(xù)發(fā)展了數千年，每個時期都有不同的造型特征和藝術風格。家具的發(fā)展是伴隨著各時期社會化的進程和生活方式的改變所產生的不同訴求而不斷演進的過程。中國古代家具的發(fā)展大約經歷了七個階段：

夏商周：是家具發(fā)展的萌芽階段，家具的類型開始形成。

秦漢：是家具的雛形階段，家具基本上以低矮形制為主。

魏晉南北朝：由于胡床的傳人，高型家具開始出現(xiàn)，是家具發(fā)展的初級階段。

隋唐五代：是家具發(fā)展的中期，家具實現(xiàn)了由低型向高型家具的轉變，唐五代是宋代家具的發(fā)展之源。

宋代：是家具發(fā)展的成熟期，人們擺脫了席地而坐的生活方式，實現(xiàn)了高型家具的普及。家具借鑒大木作的梁架構造形式，運用榫卯的相互交結創(chuàng)造出梁架結構以直線型為主的家具樣式，風格極簡，自成體系，具有造型嚴謹輕簡、尺度完美、形制平素優(yōu)雅的藝術特征，實現(xiàn)了家具力學與美學的完美統(tǒng)一。宋代家具是明代和明式家具發(fā)展與演進的根本依據，對明式家具影響深遠，即使是優(yōu)越無比的明式家具，也不能掩蓋宋式家具的優(yōu)美品質。

明式家具：繼承了唐代家具的華麗、宋代家具的平素、元代家具的奔放，博采眾長集大成，這一時期是中國古代家具發(fā)展的巔峰時期。明式家具與宋代家具在形式語言與審美觀念上是一致的，宋代家具追求自然、率真，具有中國古代高型家具初始的樣貌，是一種超然物外的意向表現(xiàn)。而明式家具注重細致與成熟的表達，顯得更加沉穩(wěn)圓熟。

清代：由于審美的世俗化，家具由盛轉衰，中國古代家具至此走向衰亡。

《畫中觀器——宋畫里的家具》內頁

在這七個階段中，宋代家具起著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重要作用。

宋代家具總體風格自然、簡素，但北宋和南宋的家具形制在發(fā)展過程中還是存在一定的差異。

北宋高型家具基本普及，南宋高型家具開始系列化，坐具、臥具、承具、庋具、架格、屏具等品種齊全，幾乎涵蓋了日常生活中所有的家具種類，這些家具大大豐富了中國古代家具類型。同時出現(xiàn)了更多造型的家具，如高桌、高案、折背樣、交椅、太師椅等。用材也十分豐富，柏木、楠木、杉木、杏木、梓木、榆木等軟木及烏木、紫檀木、花梨木等硬木在家具中被普遍使用。

北宋王詵《繡櫳曉鏡圖》中的四面平條桌、四面平臥榻

北宋家具形制較之前有了較大的變化，除了少量家具沿襲古制，采用箱體板形結構之外，其他家具大多以四面平框架結構和梁架結構的形式出現(xiàn)。框架結構主要用于床榻和大型桌案制作，并深入借鑒建筑大木作的構造方式，使結構家具快速發(fā)展。其中梁架結構的家具以案形和椅子家具為多，制作工藝趨于成熟。家具構件間采用大曲線輪廓，花葉足、云紋足、馬蹄足大量運用于桌凳上。牙板除了傳統(tǒng)的壸門曲線外，還呈現(xiàn)出素刀牙的造型。直棖和羅鍋棖構件也在家具上首現(xiàn)，這種構件既符合力學原理，又突出了家具設計的藝術性，實現(xiàn)了力學與美學的統(tǒng)一。家具的榫卯和線腳工藝有長足的進步，線腳工藝逐漸豐富，各種陽線、混面和冰盤沿等線腳工藝開始在家具上運用。

北宋蘇漢臣《妝靚仕女圖》中的四面平坐榻、四面平大桌

四面平梁架結構的家具以北宋畫家王詵《繡櫳曉鏡圖》中的條桌最具代表性；框架結構家具以北宋畫家蘇漢臣《妝靚仕女圖》中的家具最具代表性：這兩件家具的最大特點是脫離了之前箱體式的構造，采用四足落地的構造形式，是家具結構與形制的重大突破。此時的四面平框架結構的家具大多需要托泥輔助家具的結構，用以增加結構上的牢固度，說明北宋時期的榫卯結構還處于完善階段。

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中的桌案、條凳

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出現(xiàn)大量梁架結構的平頭桌案、椅凳。表明梁架結構的家具開始代替前代的板足結構的家具，在北宋開始為人們廣泛使用，是中國古代家具形制的飛躍，并為明式家具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其中圓腿夾頭榫刀牙結構成為之后明式家具的主流形制之一。

宋李公麟（傳）《維摩演教圖》中的榻、憑幾、腳踏

北宋李公麟《維摩演教圖》中的榻、憑幾和腳踏造型雖然沿襲古制，為箱體式結構，但線腳卻有了很大的改變，線腳工藝十分豐富，家具邊抹出現(xiàn)混面和冰盤沿的做法，是古代家具較早出現(xiàn)采用這種線腳工藝的畫例。

作為最具代表性的高型家具的椅類，在北宋開始了大發(fā)展，宋之前的高型坐具是以墩類、凳類為主，有靠背的坐具十分稀少。

到了北宋，帶倚靠功能的坐具開始盛行，這類舒適性較強的家具，逐漸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并在后來出現(xiàn)了交椅和折背樣，是前代未有的家具制式。

五代顧閎中（傳）《韓熙載夜宴圖》中的屏風

屏風作為常用的家具在北宋開始普及。宋代的室內設計方式通常采用居室中堂設置屏風，在屏風前置一桌兩椅或置一椅兩凳或幾人對坐的形式。文人士大夫更喜好屏與榻的組合方式。攢框式屏扇帶抱球式底座的屏風成為室內裝飾的重要存在，前代最具階層地位象征意義的屏風開始被作為日常家具使用，如《韓熙載夜宴圖》中的屏風。

南宋時期，框架結構和梁架結構的家具開始大量出現(xiàn)，成為家具的主流結構，并取代了更早的板型箱體壸門式結構。家具結構趨于合理，高型家具的形制向成熟化、系列化快速發(fā)展，出現(xiàn)多種家具組合的方式，榫卯結構及線腳工藝日臻成熟。

南宋李嵩（傳）《聽阮圖》中的四面平榻

南宋馬遠《西園雅集圖》中的黑漆四面平大畫桌和四面平機凳

四面平框架結構的桌子、機凳、榻在文人雅士的生活場景中頻頻出現(xiàn)，如南宋畫家李嵩《聽阮圖》畫中的四足支撐的四面平榻，以及南宋馬遠《西園雅集圖》中的黑漆四面平大畫桌和四面平杌凳。

南宋張訓禮（傳）《圍爐博古圖》中的束腰畫桌

南宋束腰家具明顯多于之前，結構更為合理。束腰家具能增強家具構件間受力點的穩(wěn)定性，使束腰、牙板與腿之間的構件連成單元整體，從而避免了之前家具采用大料制作箱體構造的形式。束腰家具以南宋張訓禮的《圍爐博古圖》中的畫桌最為典型，畫中家具除了采用束腰結構之外，還嫻熟地運用了陽線、洼線、委角線和攔水線等各種線腳。

南宋樓璹《蠶織圖》中的平頭案、疊頂櫥

圓腿素刀牙平頭案逐漸成為案形家具的主流形制。南宋紹興年間浙江於潛畫家樓璹所作的《蠶織圖》得到了歷代帝王的推崇和嘉許。圖中出現(xiàn)大量梁架結構的圓腿素刀牙平頭案及案形榻，案子的尺寸有長有短，有高有低（圖9）。案子前后無順棖，側面設單棖或雙棖，與明式家具造型完全一致，證明了在南宋初年江南家具的形制已經發(fā)展成熟。

因宋室南遷后受江南文化影響，竹制家具明顯多于前朝，故宋畫中出現(xiàn)大量竹制家具。如南宋劉松年《斗茶圖》畫中出現(xiàn)的竹制家具畫中有四件茶棚架格，皆編制精美。

南宋劉松年《斗茶圖》中的竹制家具

到了南宋，高型家具形制基本形成，梁架結構和框架結構成為家具主要的結體形式，前朝板型箱體結構發(fā)展成了框架結構，板足式結構發(fā)展成梁架結構，家具構造趨于完善。此時家具的設計手法和制作工藝已經非常豐富，各式線腳和裝飾紋樣及構件的合理運用，不僅可以加固家具的結構，還巧妙地起到裝飾作用，從而豐富了單一的方形空間，充分體現(xiàn)出了宋式家具簡約而不簡單、精致而不煩瑣的造型特征。這種線性梁架結構被明式家具繼承與發(fā)展，并發(fā)揮到了極致。宋代家具在審美上繼承了唐、五代家具的優(yōu)點，并有了極大的創(chuàng)新，其中一些家具所表現(xiàn)出的優(yōu)雅氣質和雋秀之美，甚至后來的明式家具都無法超越。

從宋畫中的家具可以看出，文人家具在宋畫中出現(xiàn)最多，占據主導地位，由此可以推斷，宋代文人的審美對宋代家具風格的形成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宋代是中國最尚文的時代，也是最雅致閑適的時期。文人是影響人們審美與推動工藝美術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士大夫不以言獲罪”，在這種寬松的環(huán)境下，文人可以自由創(chuàng)作。宋代文人的審美表現(xiàn)與唐代的富麗奢華之風不同，沉穆典雅、平淡含蓄成了主要的藝術格調。宋代文人的審美，正如蘇軾所言“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宋代文人在審美上追求“大道至簡”，宋代的極簡美學被認為是中國古典美學的巔峰。這一時期，程朱理學興起，“理”被視為自然萬物的根本法則。在程朱理學的影響下，家具的風格趨于簡潔舒朗。

《清明上河圖》中“劉家上色沉檀揀香”店鋪門口的雙連座靠背椅

宋代家具所體現(xiàn)出高雅審美情趣和藝術風格與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審美及清雅、閑適的生活關系密切。宋代文人的審美體現(xiàn)在家具上是以沉靜典雅、平淡含蓄為主要格調。受到文人審美的影響，即便是宋朝皇室的家具，也呈現(xiàn)出素雅之感，而尋常百姓者除了把實用放在首位之外，家具的造型以簡約素樸為主，如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所描繪的市肆場景里陳放的各式各樣家具，雖然大多造型簡單，但究其形制而言，也體現(xiàn)出文人家具的簡素之風。宮廷與世俗的審美主動向文人靠攏，文人追求的雅文化，成為社會的潮流風尚。宋詞也在坊間大為流傳，其所表達的文人趣味和生活，得到了上至宮廷下至市井階層的推崇，反映到器物上，就是以平淡含蓄為主要格調的家具日漸盛行。

宋趙佶《聽琴圖》中的琴桌、香幾

文人家具始于宋代，以宋徽宗為代表的文人皇帝，將文化藝術推到了頂峰。他把繪畫、書法、瓷器乃至家具的藝術水準推上了后世無法企及的高度。

宋徽宗的《聽琴圖》（圖11）畫中的一桌一幾，骨架清秀、卓然而立，表現(xiàn)出宋式家具典雅、平淡的特征，精美的線條準確描繪了文人家具的優(yōu)雅氣質。《聽琴圖》中家具清勁疏朗的風格與宋徽宗趙佶的瘦金體的風格十分相似。家具的形制完全是意向化、理想化的設計表達。所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正是這些形而上的觀念最終在審美上鑄就了宋代家具優(yōu)雅的藝術品位，并對明式家具的造型和審美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為之后明式家具的輝煌奠定了基礎。

《畫中觀器——宋畫里的家具》書影

（作者陳乃明現(xiàn)任教于杭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出版有《江南明式家具過眼錄》《宋韻明風：宋明家具形制與風格》《室內設計》《家居裝飾》等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