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變是為了不變

“成功不容易，要妥協(xié)也要堅持” “我就是溫暖寫實主義的人，有溫暖的信念感，相信明天會更好”“你對自己誠實，才能拍出好看的片子”“我沒有違背過良心，做過自己不相信的作品”“要‘算’觀眾愛看什么，不止為票房，是為了共鳴”……

6月11日，導演、監(jiān)制陳可辛做客第25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電影學堂。陳可辛班一直持續(xù)到中午12點。散場后，在電梯、餐廳里，意猶未盡的觀眾們還在討論陳可辛的金句。

唯一讓我“飄”的電影

從電影公司暑假工到助理、制片、監(jiān)制，從執(zhí)導處女作《雙城故事》到拍攝“全世界都看的中文劇”，陳可辛在近40年職業(yè)生涯里執(zhí)導17部作品、監(jiān)制近40部作品，獲得超過400個獎項提名，贏得超過230個獎項。

“深深相信自己，又懷疑自己。”陳可辛執(zhí)導的電影《李娜》中、網(wǎng)球運動員李娜說的話，也是陳可辛的自我評價。他敢于當眾袒露脆弱，“沒有人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你。說不在乎，都是騙人?？淠阒挥幸环N樣子，罵你有很多種。我只看罵我的影評?！?/p>

“高端影評人”在90分鐘的陳可辛課上高頻出現(xiàn)，“我的作品不是最賣錢的，可能因為我會拍人性陰暗面，但我又不拍藝術(shù)片，藝術(shù)片寫血淋淋的陰暗，我始終認為困難、苦難都能解決，所以，高端影評人覺得我的電影是商業(yè)的妥協(xié)。”

陳可辛有無數(shù)響當當?shù)淖髌?，包括《甜蜜蜜》?996）、《如果愛》（2005）、《投名狀》（2007）、《武俠》（2011）、《中國合伙人》（2013）、《親愛的》（2014）、《奪冠》（2020）等，監(jiān)制作品包括《見鬼》（2002）、《門徒》（2007）、《十月圍城》（2009）、《七月與安生》（2016）、巖井俊二《你好，之華》（2018）等。

課上，陳可辛用大量時間回憶1994年拍攝張國榮、袁詠儀、劉嘉玲主演的《金枝玉葉》?！督鹬τ袢~》連映兩個月，票房近三千萬元，拿下年度暑假檔票房冠軍，名列香港全年賣座電影。“《金枝玉葉》上映那個月，我都在‘飄’。我等了三十年，沒有再那樣‘飄’過。后來每部電影要么口碑不夠好，要么票房不夠好，都差了一口氣?！?/p>

讓陳可辛念叨了30年的《金枝玉葉》其實是命題作文，“早兩年，我們要和張國榮合作，結(jié)果他去拍《霸王別姬》。等《霸王別姬》拍完，張國榮選了我們公司。大明星哎，怎么也得給他做一部片。”

陳可辛醞釀了兩個選題，“第一個接地氣，屬于我很熟悉的內(nèi)容，但不合適張國榮，還有一個是《金枝玉葉》，為他量身定做，里面有很多娛樂圈內(nèi)容，我都深有體會，而且它是老派好萊塢電影路線，在觀眾中能達到最大公約數(shù)?！?/p>

《金枝玉葉》至今仍是陳可辛作品中的香港票房第一，“《金枝玉葉》有著金枝玉葉般的世界，講述王子與灰姑娘的童話故事，與我的愛情觀完全相反，我從小不看迪士尼電影?！?/p>

成敗不可預測

《金枝玉葉》的成功，讓陳可辛有機會拍攝自己喜歡的題材，“我要拍我相信的片子——年輕時的嫲嫲以十年陽壽與死神交易，救回垂危的兒子帆帆……”結(jié)果《嫲嫲帆帆》票房慘敗，他所在的五個導演組成的小公司因此被收購，資方收購條件是陳可辛拍攝《金枝玉葉2》。“只能拍男女主角快樂地生活下去。因為《金枝玉葉》很成功，所以第二部拍得很順，取景一路綠燈。當時香港電影業(yè)屬于底層，找景難，但大酒店們對《金枝玉葉2》敞開大門，一個多月拍完了?！?/p>

陳可辛的代表作《甜蜜蜜》與《金枝玉葉2》同期拍攝，“我想拍《甜蜜蜜》，資方不愿意。我提出，想有《金枝玉葉2》，就要讓我拍《甜蜜蜜》。”

陳可辛擔心一旦拍完《金枝玉葉2》，資方食言。于是《甜蜜蜜》搶先開機，拍到一半，為趕暑期檔，他中途去拍《金枝玉葉2》?！皬埪裢虏郏短鹈勖邸废裥∪?，不被重視?！?/p>

1996年8月，《金枝玉葉2》香港首映，“十多年沒見的朋友都來向我要票。”首映第二天，陳可辛飛往紐約拍余下的《甜蜜蜜》，“每天接香港打來的電話，《金枝玉葉2》票房一直掉，也沒有討好到影評人?！?/p>

《金枝玉葉2》票房失利，《甜蜜蜜》成了沒人管的孩子，“沒有檔期、沒有上映計劃，我被打入冷宮，很沮喪。當時五天到八天就能剪好一部電影，而我多了很多時間，用了一個月剪《甜蜜蜜》。”

1996年11月，《甜蜜蜜》在尖沙咀影院午夜首映?！奥犎〉谝慌^眾意見，看要不要修改內(nèi)容?！绷璩績牲c多，電影結(jié)束，陳可辛走路去附近咖啡廳。影院到咖啡廳只要10分鐘，他走了一個半小時，“每個同行都抓著我的手，告訴我多么喜歡《甜蜜蜜》?！?/p>

應該怎么哭？名場面險些被刪

“導演要堅持信念，會有人不停打擊，資方、演員都可能把最初方向帶偏，不一定不好，導演未必是最厲害的那個人，我們做選擇題，很可能選錯了，不一定都是對的?！?/p>

作為功成名就的大導演，陳可辛沒有躺平過，“我想過享受生活，用一年半年充滿熱情做完一部電影，然后環(huán)游世界找新的靈感。事實是，我們的工作沒有中間階段，拍片越成功，壓力越大，下一部要求越高。對我來說，每部電影都想拍好，但誰知道啥時候有靈感？《甜蜜蜜》最舒服，沒有壓力?！?/p>

30年后，“沒人管”“花了一個月剪片”的《甜蜜蜜》封神。片中，張曼玉看到曾志偉遺體時先失笑又痛哭，被反復提及，成為短視頻時代演技教科書。這段表演，陳可辛當時并不認可。

“我沒想到張曼玉會這么演，她突然笑，我懵了，‘不行，你在演，不夠真實?！夷芾斫馑膭訖C，但我覺得，張曼玉最好看的時候是沒有表情地哭。她的脆弱感與生俱來，學都學不來。”

張曼玉的這場哭戲，陳可辛拍了8條，以張曼玉抱怨“我真的哭不下去了”告終?！皬埪裾f，‘我想了一遍家里每個人都死了，包括狗?！揖驼f，好啦夠啦，我們回去剪?！?/p>

《甜蜜蜜》看片會，所有人都認可，張曼玉先笑后哭的畫面最好，陳可辛也覺得好，但是有表演痕跡，“問題那條片一鏡到底，沒法把她的笑拿掉。我認了，因為大家都喜歡，只是很多年我都不明白，直到我親眼看到這樣的情境——”

2003年12月，張學友在錄音棚為陳可辛監(jiān)制的《金雞2》配音。陳可辛接到電話，兩人共同好友柯受良因意外去世，“我拉張學友出來，把他推在墻上，抓住肩膀告訴他，小黑（柯受良小名）走了。他竟然像《金雞2》里的角色那樣笑了笑，才哭?！?/p>

陳可辛是個善感的人，看電影、拍電影?？?，“拍《武俠》，我和演員講戲也能哭，挺丟臉?！绷硪环矫?，他深感當眾表達情感很難。

拍《奪冠》時，陳可辛找表演老師指導素人演員，“我讓老師也教教我哭，有幾個場合要哭，我擔心哭不出，哭很難。三個月前，我爸爸離開了，我半夜3點接到電話，第一反應怎么可能。11年前我媽媽去世，我一直擔心父母年紀大了，會怎么樣。我很怕給人看到感情表達。爸爸對我如此重要，以至于我?guī)缀鯖]有哭過。很多朋友說我會大哭……”

課上，陳可辛哭了，他哽咽著說，“謝謝今天給我釋放出來的機會。”

我對金城武太共情了

愛情、武俠、創(chuàng)業(yè)、體育，陳可辛拍過各種類型電影，“我要生存，什么都拍。對高端影評人來說，這是缺點，我不是作者導演。說實話，做電影不是特別賺錢。每部電影都很難，壓力很大。我有危機感，愿意順著市場而改變，但只是形式和地域改變。你要堅守自己想說什么，一改就不好看了，比虧本、沒有口碑更傷?！标惪尚量偨Y(jié)，“變是為了不變，否則就不能生存，年輕導演以為很難，其實到了我，更難，不能違背自己的信念?！?/p>

陳可辛不避諱好惡，“我不喜歡音樂劇，我女兒要念音樂劇專業(yè)。受她影響，我才看音樂劇。我也不看任何體育比賽，中學不玩運動。拍體育片，我一直看監(jiān)制和副導演。我也討厭動作片，看到打架快進，看到字幕停下來?！?/p>

“我的弱項是技術(shù)，包括特效、動作、選鏡頭，對場面沒興趣?！标惪尚林毖裕秺Z冠》《李娜》《如果愛》《投名狀》拍得痛苦，全靠片中人物支持，“技術(shù)方面，我可以找專家?guī)臀彝瓿伞：脡亩际俏?，妥協(xié)我也都認了。根據(jù)現(xiàn)有情況，我做到最好，無愧于心。”

“我喜歡喜劇，但我不會搞笑，有點吃虧，搞笑是最大公約數(shù)。”陳可辛自我剖析，只對人和情感有興趣，“我喜歡感人，找到哭的地方，比如聊劇本，我能一眼看出，這里觀眾一定會哭。影評人覺得，這是在煽情，其實不喜歡才是煽情，喜歡就是感人?！?/p>

陳可辛還記得，在北京亮馬河星巴克與《金雞》導演趙良駿聊《如果愛》，“周迅離開金城武住的地下室，下雪了，金城武透過地下室的窗戶，只看到周迅的鞋子，我哭得不行，我對金城武太共情了，他融入我的個人經(jīng)歷最多。我很清楚攝像機不能放在室外拍周迅跑或者她的臉。拍片就要自己喜歡，你不喜歡，全世界都喜歡又怎樣？”

不要討好，也不能自high

2023年，61歲的陳可辛開始又一件喜歡的事——流媒體短劇，“我從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學時代喜歡看短劇，1976年到1980年，很多美劇根據(jù)暢銷改編，只有八集到十集，對我的影響比意大利新寫實主義、法國新浪潮影響更大?！?/p>

曾經(jīng)的好萊塢工作經(jīng)歷令陳可辛獲益匪淺，“它教我如何面對老板。好萊塢到處有制度，隨時要提案、審核。拍片分分秒秒在變化，演員、攝影、美術(shù)指導提了加分的好主意，你用不用？好萊塢就是不用，一個變動，需要電郵、電話到總公司，由最高團隊確認才能變動。好萊塢不適合我，沒有靈活性。我去好萊塢得到的質(zhì)疑比在內(nèi)地大。我在內(nèi)地拍了十多年戲，很幸福，沒有賠錢，反響好?！?/p>

陳可辛的目標是一個周末就能看完八集短劇，“中國有太多好看的故事，輸出海外要找到結(jié)合點，讓中國人喜歡，外國人看得懂。”電影人和觀眾隔著平臺、宣發(fā)、資方、制作方，十個劇有一兩個成功，已屬幸事。陳可辛充滿信心，“我們有那么多觀眾，就是最大公約數(shù)，肯定有好故事，但不要拍討好外國人的固定形象，要更進步；也不能自high，要別人有興趣?！?/p>

“我比較世故，保持天真，結(jié)果最重要，姿態(tài)不重要?！弊鳛闃酚^的悲觀主義者，陳可辛說，“我幸運，我在做喜歡的事情，還能以此為生?！?/p>

陳可辛的新片已謀劃五六年，“我屬于編劇最討厭的麻煩導演，喜歡和編劇一起聊劇本。人生解決不了的問題，通過有才華的人一起探索?！锻睹麪睢酚?個編劇，一輛小巴坐不下。這次是少有的別人寫好的現(xiàn)成劇本?！?/p>

對于選演員，陳可辛實事求是，“我當然要明星。沒有明星，就沒有投資，沒有電影。導演要找到明星沒有被拍過的特質(zhì)。男女演員無論多堅定強悍，都要有脆弱感，這是觀眾喜歡的?！泵鎸是笾更c迷津的年輕同行，陳可辛說自己屬于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有些事，我不懂，有些事，我沒有經(jīng)歷過，但我喜歡感覺，審美還不錯?！?/p>

陳可辛從女兒身上追逐新時代，“對年輕電影人，我在扮演聆聽者，但對女兒，我不能不聽。相信年輕人，我也許不同意他們的想法，但我愿意理解、學習、聆聽。我女兒看什么，我就看什么，比如動畫片、音樂劇、漫威長劇，挺傻的劇。一起看情景喜劇，她在笑我在哭，我們終于又能溝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