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顏星悅

編輯/計巍

江妙遭遇的事被封鎖在學校里兩個月

今年年初，多家媒體曝出位于鄭州市中牟縣的河南省雅圣思素質(zhì)教育基地（以下簡稱“雅圣思”）打罵體罰學生事件，其行為包括“扇巴掌、噴辣椒水、背輪胎跑步”等。1月28日，中牟縣通報稱，調(diào)查組已對網(wǎng)絡舉報內(nèi)容及該公司進行調(diào)查。然而在調(diào)查結果還未公布之時，學員江妙向深一度表示，去年10月，她在雅圣思遭到了教官的“”。

受害人江妙時齡15歲，因為“叛逆”“”“不上學”“抽煙”等原因被母親送到雅圣思，而李某某正是這里的教官。此案于2023年7月11日在中牟縣人民開庭審理，庭審中公訴方認為李某某作為培訓機構教官，與未滿16歲已滿14歲的被害人發(fā)生性關系，建議以負有照護職責人員罪，對被告人李某某處以兩年六個月。

直到案發(fā)后兩個月的2022年12月26日，江妙父母才得知此事。他們送女兒進雅圣思是希望女兒能變“聽話”“懂事”一點，沒想到女兒卻在里面遭受了不可逆的傷害。最讓江妙憤怒的是，在10月到12月期間，這個事情在學校里幾乎人盡皆知，卻完全被封鎖在校內(nèi)。為了讓事情傳出去讓外界知道，她試過寫小紙條，與校長打架，沖著校門大喊“報信”……但嘗試都一一失敗了。

雅圣思學員受訓（受訪者提供）

圍墻和紙條

江妙再次從夢中驚醒。自從1月初從河南雅圣思素質(zhì)教育基地回家后，她已多次夢到自己被人按坐在床上，強行扼住手和腿，綁進面包車里。這讓她一次次想起，兩個多月前發(fā)生的那場噩夢。

據(jù)江妙和其他幾個學生介紹，雅圣思的校園位于鄭州市中牟縣郊區(qū)的一個封閉式大院里，院中有一棟6層樓，100多個女生住在二樓大廳內(nèi)，三樓和四樓住著300多個男生。

公開資料顯示，河南省雅圣思素質(zhì)教育基地隸屬于河南省雅圣思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位于鄭州市中牟縣，注冊日期為2018年10月，經(jīng)營范圍為教育輔助服務、教育咨詢服務、心理咨詢服務、體能拓展訓練服務等。據(jù)官網(wǎng)介紹，該基地招生主要面向10-20歲有煙癮、酒癮、早戀、自卑自閉、厭學逃課、離家出走、暴力傾向、心理人格異常、打架斗毆、與父母溝通困難、親情冷漠、奢侈消費的青少年。

這個封閉式大院只有一個黑色的大鐵門，學生們只有在午飯和晚飯的一小時可以進出，大多是去門口的小賣部，除此之外，學校門口就只是一條公路。之前有學生想在這個時間逃跑，被教官抓了回來，當眾挨打。

手機和電子產(chǎn)品第一天進校的時候就被沒收。在深一度的采訪中，幾名學生表示，在這里，學生的自由被限制，還會遭遇體罰?！敖坦倌靡幻组L的塑膠水管抽人，被抽到的地方，會變得黑紫，好幾天下不去。”江妙說。一個18歲的學生在采訪中說，“毆打、辱罵每天都有。校規(guī)說什么不打不罵，但是其實也就那種新人教官（不打），那些老教官、罵人都是常有的事，校長也不管?！?/p>

在這個地方，江妙前前后后住了近9個月。最煎熬、難捱的是最后兩個月——被教官之后，到終于可以離開的那兩個月。被后的每一天，她都在一張紙上畫一道，她怕在里面等待的日子忘記了時間。

在她的講述中，因為學校認為她“出事”了，所以除了吃飯、睡覺，教官們都不讓她與其他學生在一起，白天她由校長的一個親戚看著，什么也不讓做，也不能正常上課。

她寫了很多紙條，每張紙條上她寫：我被“”了，告訴我爸爸媽媽，每張紙條下方都寫了父母的聯(lián)系方式。因為沒有私人空間，她把紙條藏在軍訓服胸口的口袋里，隨身帶著，每次有學生畢業(yè)離校，她就想辦法塞一張給對方，拜托他帶出去。這樣的紙條，她記得自己至少傳出去了10張。

12月，校長陳米民發(fā)現(xiàn)了她向外面遞紙條的事。她記得那天，距離她被爸爸接出去還差十天左右。她和所有學生一起端著飯碗，蹲在操場上吃晚飯，她吃完飯去衛(wèi)生間時，被陳校長攔住了。

江妙說，校長親自搜她的身，軍訓服上兩個兜里搜出了一堆紙條，除了“求救信”，紙條上面還記錄了這段時間發(fā)生的所有事情：今天距離“”多少天，陳校長找了“我”，和“我”說了什么；某日，“犯”的媽媽找了“我”，她說了什么；某日，我找某老師，說了什么。江妙記性不好，又想“留證據(jù)”，就把這些事情一一記下來。

校長要沒收這些紙條，江妙不讓，和他搶，抓他手臂，大聲罵他，最后紙條還是被沒收了。她什么“證據(jù)”都沒留下。“后面我就總鬧，隔一周我就鬧一次”，江妙不怕風言風語，她恨不得這件事讓所有人知道?！叭藗儾恢赖脑?，這個事情永遠會封閉在這個學校里面?！苯钫f，她害怕的是這件事和學生被虐待的事情一樣，被封鎖在校區(qū)里。

去年年底，有領導來學校視察，他們正在對面的校區(qū)里，江妙趁機沖著校區(qū)門口大喊，“我被了，學校不給我解決”，喊到她自己覺得都“崩潰了”，很多老師在她身邊拉著她，有個老師哄她說學校不是不給她解決，正在解決著呢。

由于看不到希望，漸漸地，江妙覺得自己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不好，她不想和任何人交流，就想一個人呆著。一整天一整天在宿舍的床上睡覺，白天也不下床，下來就想哭，經(jīng)常有輕生的想法，“但是我想到自己要是輕生了，他（教官）會不會還和家里人和和睦睦的？我就覺得還得活著?！?/p>

知道女兒的遭遇后，江妙的爸爸在雅圣思門口拉起了橫幅

香煙和

江妙所稱的“”，發(fā)生在2022年10月27日下午。在她的講述中，當天上午，她才和教官李某某第一次正面交流，“以前都沒有什么聯(lián)系”。上午她在路過教官宿舍的時候，在宿舍門口與李某某聊了兩句，并向他要了盒香煙。在來到雅圣思前，江妙就有抽煙的習慣，她會找跟她關系好的老師要煙抽，“他給了我一盒，然后我當時拿著煙就走了，沒有進他的宿舍，就是在門口?！苯钫f。

吃完午飯，江妙在上廁所的路上遇到了從廁所里出來的李某某，“他看到我了，他本來是過去了，然后他又倒回來了”，江妙說李某某叫住了她，讓她把早上的煙還給她，并用眼神示意說，放到廁所旁邊的他宿舍的桌子上。

“我進了他宿舍之后，坐在凳子上，點了一支煙，和他聊天，他坐在床上。忽然他就走過來摸我，我當時愣了兩秒，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把我從凳子上給拉起來了，然后就開始親我，我當時反應比較激烈，就一直推他，我的凳子旁邊是一個那種高的鐵柜子，然后他把我摁在柜子上面，然后我就咬他手，咬了他手之后，他就直接給我摁床上了。”江妙說，從煙點上到被按在床上這之間不超過一分鐘，就被迫發(fā)生了性行為。

教官李某某的說法和江妙的不同，關于2022年10月27日發(fā)生的事情，李某某在派出所的口供如下：

我和未成年人是發(fā)生性關系了，她是學生，我是教官，我是自愿的，她是不是自愿我不清楚。我們認識兩個多月，見面次數(shù)不太多，算是朋友吧……

當天下午14:00，我在房間里準備躺著，江妙推門進來，她進來之后，把上衣脫掉，然后從兜里拿出來上午找我要的香煙，點了一根，她把香煙點了之后稍微吹了口氣。我說我還要睡覺，然后她說也要在這里睡覺，然后……我和江妙發(fā)生了性關系，然后過了一會，江妙說時間太長了，得走了，于是穿上衣服就走了。

她走之后我在床上睡覺，下午（晚上）11:00校長的司機喊我，問是不是和江妙發(fā)生了性關系，我說是，他讓我去收東西回家，不讓再在那繼續(xù)工作。

這起案件于2023年7月11日在中牟縣人民開庭審理，根據(jù)中牟縣人民檢察院書，2022年10月27日下午15時許，被告人李某某在該培訓機構三樓宿舍內(nèi)與被害人發(fā)生性關系，案發(fā)后被告人李某某于2023年2月7日到公安機關投案。

庭審中，公訴方發(fā)表公訴意見，通過調(diào)取的證據(jù)證明本案被害人江妙系該培訓機構的學員，因此本案被告人李某某作為培訓機構教官，與未滿16歲已滿14歲的被害人發(fā)生性關系，構成刑法上規(guī)定的負有照護職責人員罪的犯罪構成。被告人李某某尚未得到被害人諒解，社會矛盾尚未化解，本案的量刑部分，綜合全案情節(jié)，經(jīng)研究建議以負有照護職責人員罪，對被告人李某某處兩年零六個月。當日，中牟縣人民宣布該案擇日宣判。

逃離和報警

怕江妙在法庭上情緒過于激動，江妙的爸爸江濤沒有讓她在2023年7月11日開庭審理中出庭。江妙站在門口等待庭審結果。她對現(xiàn)在的結果不滿意，一方面覺得量刑建議輕了，另一方面認為雅圣思還沒受到處罰。

在她眼里，雅圣思的“罪行”超過李某某，她認為雅圣思欺騙她，不讓她把自己的遭遇和求助傳出去。事情剛發(fā)生時，江妙想去找心理老師，但她說，自己恰好在樓道里遇上了校長陳米民，江妙就把事情原委告訴了他，校長立刻把她帶到辦公室，告訴她不要告訴父母，會幫她解決問題。

在雅圣思學校，每周學生可以寫一封信寄給家里。每個學生寫的每一封“報平安”信格式、內(nèi)容都差不多，江妙說，“就是我在學校里很好，我在慢慢改好，你們放心”這之類的話，這是慣例。采訪中，不止一個學生提到，學校會拆開檢查學生每一封寫給家長的信，如果不照規(guī)矩寫，或者有抱怨學校的話，都會打回來要求重寫。

江妙已經(jīng)一個半月沒寫了，她故意這樣做——來引起母親的注意，不給家里寫信反而是江妙向家里傳遞信號的辦法。江妙說，一直沒收到“家書”的媽媽或許是感受到了有些不對勁，在12月中下旬聯(lián)系了招生老師“飛哥”，讓“飛哥”給江妙拍個照片發(fā)過去。“飛哥”找到江妙，要求她配合拍照。

“我就說老師你把手機給我，我給她發(fā)個語音，拍照片就算了?！苯畋ＷC，就在“飛哥”面前給她媽發(fā)語音，“飛哥”就把手機給了江妙。江妙一拿到手機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按著語音鍵，但是一路上還有很多老師，江妙害怕自己如果提“”的事，會立刻被按住。

她飛快地跑，對著手機說，“我沒辦法在這學校呆了，你要是想見我的話，你就自己過來見，沒必要拍視頻拍照片?！卑l(fā)完這一條語音，江妙握著手機繼續(xù)跑，直到過了兩分鐘，微信語音無法“撤回”了，她才停下。

過了會兒校長又來找江妙，要她配合拍視頻，江妙不配合，手機一對著她，她就大哭大嚎，校長的視頻也沒錄上。

這件事發(fā)生后，江妙的爸爸先后接到了江妙媽媽和學校打的兩通電話，電話里只說“江妙在學校出事了”，讓他趕緊過去。2022年12月26日，距離她被過去兩個月后，她終于見到了爸爸，把“”一事的原委告訴了他。

被爸爸接出去后，父女倆在中牟縣留了幾天，報了警，和校方、警方商議怎么處理。江妙幾乎每晚都哭，江濤不善言辭，就陪著女兒，守著她睡覺。

7月11日，雅圣思學校內(nèi)部已搬空

“我從來沒被打服過”

回到老家后，江濤才告訴江妙的媽媽，女兒在學校里被教官了，“我媽當時就是不相信，她說這不可能?！焙脦讉€月后，江妙的媽媽才慢慢接受了事實，有一回和江妙一起喝了啤酒，哭著向江妙道歉，說“媽媽對不起你”。

這次回來后，江妙能感覺到媽媽陷入了自責中，她總時不時地幫女兒吹頭發(fā)，或者給她發(fā)微信說“今天做了紅燒肉，你早點回來吃”。江妙知道，她在為前后兩次送女兒進雅圣思而后悔。

這次是因為收到媽媽“不會再把你送回去了”的保證，江妙才回家的。平時母親對自己管教嚴厲，“我媽就想我能好好聽話、懂事、上學，不要抽煙、喝酒、打架、染頭發(fā)?！钡珛寢屧绞枪芩o她朋友打電話讓她們不要和江妙玩，晚上拔掉家里WiFi——她越是不服。后來，江妙在與校長對峙時，才從校長口中得知，是母親在網(wǎng)上搜索了這所學校，并給校長打電話，讓他好好管管自己。2022年3月17日，江妙第一次被父母開車送進雅圣思。

江妙在里面“好好表現(xiàn)”了快6個月，2022年8月26日江妙向校長和媽媽保證，自己已經(jīng)“學好了”，媽媽把她接回了家?！拔业谝淮位丶?，就跟她說那里，我以為她會心疼我，一定不會讓我再回去。結果她跟我說，好好上學就不會讓我再回去，她說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妙?！?022年10月7日，她因為逃學，又一次被送進雅圣思。

在雅圣思，挨訓、挨打幾乎是家常便飯。“有些學生被打服了，但我從來沒被打服過，在外邊的時候其實我也沒有特別剛，但是到那個學校里面，越壓我越剛。”江妙說。

從雅圣思回家后，江妙仍然不去上學，而且是徹底不上了。她開始在理發(fā)店學美發(fā)，和朋友一起喝酒、抽煙，晚上回家后，她就立刻進房間，反鎖上房門——第二次被送進雅圣思，就是她睡著時被突然來的教官從床上綁進車里的。現(xiàn)在，她無法在沒鎖門的房間里安睡。

據(jù)愛企查信息顯示，2023年6月6日，河南省雅圣思素質(zhì)教育基地隸屬的河南省雅圣思教育科技有限公司變更為注銷狀態(tài)。2023年9月14日，深一度記者致電中牟縣教育局校外教育培訓監(jiān)管科，該科室的工作人員稱該學校已經(jīng)關停。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江妙、江濤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