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最不缺的就是帕魯。你不干，有的是帕魯干”“現(xiàn)在的帕魯就是太年輕，工作量大一點就開始叫累”“我招你進來，是為了讓你解決其他帕魯解決不了的問題的”......《幻獸帕魯》，成功觸發(fā)了打工人DNA里隱藏的狼性基因，被玩成了“資本家模擬器”。

作者 | 張文曦

編輯 | 晏非

題圖 | 《幻獸帕魯》游戲宣傳畫面

玩家很難想到，2024年游戲界第一個現(xiàn)象級爆款，是一款“究極縫合怪游戲”。

自《幻獸帕魯》發(fā)售開始，不到6天的時間內，這款成本不足5000萬的開放世界生存類游戲的銷售量就達到了800萬。目前，《幻獸帕魯》歷史最高在線人數(shù)已超過200萬人，一度登上Steam游戲在線人數(shù)歷史峰值榜榜首，是第二名《反恐精英2》在線游玩人數(shù)的兩倍以上。

1月24日，《幻獸帕魯》在Steam上24 小時內峰值在線人數(shù)為 2005 人，居于榜首。

與游戲熱度之火爆并存的，是《幻獸帕魯》的爭議性。

打開《幻獸帕魯》的游戲界面，玩家能夠輕易地發(fā)現(xiàn)類似《塞爾達傳說》的地圖探索機制，并在帕魯生物身上看見《寶可夢》原型的影子。這款游戲就像多個經典游戲IP的集大成者，也因此，被部分網友稱為“縫合怪”游戲。

是抄襲還是借鑒，現(xiàn)在還未有確鑿的證據(jù)。而在多數(shù)人看來，這一點似乎也不再重要，因為他們已經開發(fā)出了新的玩法——

這一屆玩家，不再滿足于用帕魯球捕捉帕魯收集圖鑒，或是加入戰(zhàn)斗、和帕魯并肩作戰(zhàn)，而是變成“黑心資本家”——把抓到的帕魯送去打工。不僅如此，玩家還在“奴役”“壓榨”帕魯?shù)穆飞显阶咴竭h。

（圖/《幻獸帕魯》游戲截圖）

目前，社交媒體和視頻網站上圍繞《幻獸帕魯》的討論相當火熱，其中，玩家和帕魯?shù)母咦杂啥冉换热?，是游戲二?chuàng)的重要靈感來源。

“周末玩帕魯，周一當帕魯”這句話，也成了打工人充當賽博老板的自嘲和調侃。

“這個帕魯不干，有的是帕魯想干”

和許多生存類游戲一樣，游戲基于一個荒島展開。開局后，玩家于陌生的海岸蘇醒，需要尋求各類方式生存下去。

從游戲玩法來說，《幻獸帕魯》更接近于《方舟：生存進化》這類開放類游戲；而話題核心“帕魯”，在游戲中其實更像是某種“工具”——玩家可以收集各種帕魯，并把它們派遣到建筑、農業(yè)、工業(yè)等領域進行生產。

不同屬性的帕魯可以起到不同的作用。火屬性的帕魯適合生火，水屬性的適合澆灌，草屬性的則適合放置到播種、制藥、手工作業(yè)等生產線。

（圖/《幻獸帕魯》游戲宣傳片）

玩家只需要提供足夠的食物，就可以安排帕魯在工廠里一直工作，實現(xiàn)自動化生產，直到它們走向生命的盡頭。

此時，玩家發(fā)現(xiàn)，只要削弱自己的同理心，放手“奴役”帕魯，就能夠最大限度地利用它們，使區(qū)域內的生產力最大化，各類高壓產業(yè)鏈應運而生。至此，《幻獸帕魯》中的訓練師和帕魯，不再是《寶可夢》系列里并肩作戰(zhàn)的伙伴關系，而變成了一主一從的關系。

如果有帕魯因工作壓力太大而病倒，玩家可以人性化地選擇對其進行治療，也可以以“投入和產出不成正比”為理由直接“優(yōu)化”這只帕魯。更有甚者，會殘忍地肢解帕魯，把它用作其他帕魯?shù)氖澄锘蛘咴稀?/p>

一些玩家把《幻獸帕魯》玩成了“資本家模擬器”。（圖/《幻獸帕魯》游戲宣傳片）

白天在公司格子間兢兢業(yè)業(yè)的打工人，晚上回到家打開游戲，搖身一變成了黑心資本家。

“這里最不缺的就是帕魯。你不干，有的是帕魯干”“現(xiàn)在的帕魯就是太年輕，工作量大一點就開始叫累”“我招你進來，是為了讓你解決其他帕魯解決不了的問題的”……《幻獸帕魯》，成功觸發(fā)了打工人DNA里隱藏的狼性基因，被玩成了“資本家模擬器”。

現(xiàn)實中996、末位淘汰、狼性激勵等社會運行機制投射到了游戲里，讓玩家過了一把資本家的癮。而游戲結束，太陽照常升起，玩家又變回了現(xiàn)實中的帕魯。

打工人或多或少都能在帕魯身上找到熟悉的影子。（圖/Steam上玩家對《幻獸帕魯》的評論）

在游戲中作惡，合乎道德嗎？

隨著這款游戲熱度上升，關于“如何處理不需要的帕魯”“帕魯守則”等帖子占據(jù)了討論區(qū)高地，甚至蓋過了“《幻獸帕魯》的縫合行為是否涉嫌抄襲”的爭議熱度。

隨著游戲進度的推進，玩家會遇到級別更高、種類更稀有的帕魯，那些前期捕捉到的、協(xié)助開荒生產的“低級”帕魯，變?yōu)榱苏加觅Y源的累贅。

此時，玩家可以選擇遺棄這些帕魯，讓它們回到帕魯球；或者對這部分帕魯進行肢解，把它們利用到極致，在獲得材料的同時，也得到它們的悲鳴；又或者把它們作為原料，煉成能強化其他帕魯?shù)牟牧稀?/p>

帕魯棉悠悠，是《幻獸帕魯》游戲早期出現(xiàn)的帕魯之一。（圖/《幻獸帕魯》游戲截圖）

如果回到現(xiàn)實語境，這種行為顯然是不道德、反人性的。但發(fā)生在虛擬的游戲中，人們似乎對此有了默認的共識。

這引出了兩個問題：在虛擬的游戲中作惡，是合乎道德的嗎？虛擬游戲中的帕魯，值得尊重嗎？

提到在游戲中作惡的問題，一些玩家會很自然地想到《俠盜獵車手》《法外梟雄：滾石城》等犯罪模擬游戲。區(qū)別于其他游戲，這類犯罪模擬類游戲的游戲機制，本身便是鼓勵玩家做出破壞性行為的，“燒”是玩家宣泄壓力和情感的渠道。玩家實施的惡劣行為越多，在這類游戲中就越如魚得水。

（圖/《俠盜獵車手：罪惡都市》（ Grand Theft Auto: ViceCity）游戲海報）

但顯然，《幻獸帕魯》不是一款犯罪類游戲，它并沒有針對作惡的鼓勵機制。那么，在這款游戲中的作惡，為何會讓部分玩家感到反感？

原因或許在于，玩家和帕魯之間其實存在著一定情感聯(lián)結。在這款游戲中，玩家捕捉到帕魯后，需要對其展開訓練，才能對帕魯進行分工和安排。帕魯會表達自己的情感狀態(tài)，也會對玩家的行為態(tài)度做出回應。這讓帕魯不再只是游戲里一串沒有溫度的代碼，也使玩家和帕魯之間的交互附帶了更強的情感屬性。

在有了情感連接之后，還要殘忍地處置帕魯，這種行為讓人難以接受。

（圖/《幻獸帕魯》游戲截圖）

此前，獲得2021年TGA“最佳游戲獎項”的《雙人成行》，也曾因一段殘忍的劇情被部分玩家詬病。

在一個游戲章節(jié)里，意外縮小的男女主角誤認為，只要得到女兒的眼淚，就可以使自己的身體恢復正常。于是，兩人選擇弄壞女兒最愛的玩具小象女王，讓其悲傷哭泣。

和游戲里其他具有攻擊力的Boss相比，小象女王不僅沒有攻擊性，還對兩人毫無戒心、十分友善，游戲關卡的設置卻要求玩家必須親手操作，殺死小象。不少玩家表示，在這個游戲章節(jié)中感受到了強烈的不適。

和兩人見面時，小象女王友善地送上擁抱。（圖/《雙人成行》游戲截圖）

當個體道德的命題卷入電子游戲，我們就不能僅僅把游戲視為一場媒介的思想試驗，而必須直面游戲里的道德體驗。

通過瀏覽游戲論壇中的討論、問答帖以及對游戲者進行深度訪談等方式，研究者郭威和李敏收集了大量資料，分析玩家在角色扮演游戲中出現(xiàn)的道德情境的體驗與感受。他們發(fā)現(xiàn)，代入感的故事與虛擬的游戲情境后，再面對兩難的道德選擇，會令游戲者更關心游戲里的世界和其中生活的角色。在做出道德決策后，游戲者的反思，將更多地指向自己的道德動機和道德行為。

部分生存類游戲中，玩家經常需要面臨兩難的道德選擇。（圖/《我的》游戲截圖）

和《我的》這類開放程度有限的生存游戲對比，《幻獸帕魯》缺乏將玩家置身道德困境的具體場景，自然喪失了讓玩家虛擬移情的機會，從而讓道德體驗缺席。

前者會直接將人性的道德抉擇做成二選一的選擇題，擺在玩家面前：是搶走一對年邁夫婦的食物和藥品，還是讓生病的女兒逐漸走向死亡？玩家要在A或B、是或否的選擇題上面臨對良心的拷問。后者正因過于開放，并無太多道德體驗的指引，玩家自然難以反思自己在遺棄、殺死帕魯時的正當性。

至此，我們無法評價在游戲中作惡是否合乎道德，但就像“游戲研究社”評價《幻獸帕魯》的文章標題說的那樣：“在《幻獸帕魯》里瘋狂壓榨‘社畜’后，我忽然感到索然無味”——在驅使帕魯無止境和高強度工作后，一些玩家表示成就感所剩無幾，留下的只有一片空虛。畢竟，工作怎么做都沒法做完。游戲的樂趣，是否又在于對現(xiàn)實的模擬呢？

玩游戲，也要把“效率至上”刻進DNA

嚴格來說，《幻獸帕魯》并不是像《饑荒》《輻射》《腐爛國度》這類“要么你死，要么我活”的末日生存游戲，它的生存更偏向于“生產”。也就是說，玩家在游戲中，角色沒有絕對性生存危機的情況下，可以自行選擇生產方式。

《幻獸帕魯》的巧妙之處在于，它為玩家設置了一個開放世界，道德和不道德之間存在一個廣闊的區(qū)間范圍。善惡一念間，全憑自己定義。

（圖/《幻獸帕魯》游戲宣傳片）

“讓一個帕魯全天候高強度工作，累倒后賣掉換新的帕魯，會有更高的效益”“帕魯并不需要很好的居住環(huán)境和進食，所以只要隨地放個草垛子，喂點漿果就可以了，如果有帕魯鬧情緒，那是它不識好歹，賣了它”……在游戲社群中廣為流傳的《帕魯守則》，濃縮了奴役帕魯?shù)蔫F律。

在游戲社群中流傳的《帕魯守則》。

在《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一書中，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如此描述窮人的勞作機制：“既然窮人對很少的東西就容易滿足并且不會努力爭取更多東西，窮人的工資應該保持在僅僅維持生計的水平，這樣，雖然有工作，窮人只能勉強糊口，為了生計不停地勞作?！?/p>

而這似乎與這款“資本家模擬器”的玩法有異曲同工之處：獨立于現(xiàn)實的游戲世界中，人們不再受到傳統(tǒng)道德束縛和規(guī)制，可以盡情奴役、壓榨作為勞動力的帕魯。只要為帕魯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條件，它們就可以一直提供勞動力，從事被支配的勞作。在資本家眼里，它們是臨時的、可替代的、用完即棄的勞動力。

《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

[英] 齊格蒙特·鮑曼 著，郭楠 譯

加快帕魯?shù)墓ぷ魉俣葧屗鼈兏械焦ぷ鞣敝亍＃▓D/《幻獸帕魯》游戲截圖）

同樣是高自由度、高開放性的特性，恰恰也得以讓《幻獸帕魯》有迥異的玩法：你可以讓帕魯淪為沒有尊嚴、沒有休息時間的奴隸，也可以讓它們有人性地工作和玩樂。

有玩家分享了另一種形式的游玩方式：她為自己的帕魯提供了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結果發(fā)現(xiàn)帕魯不僅從來不會生病抑郁，還會每天自己高興地去干活。

（圖/《幻獸帕魯》游戲截圖）

游戲里的世界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它終究有些不必那么寫實的部分。在這個對NPC不那么友好的世界，996和狼性文化的侵襲，停留在現(xiàn)實中就足夠了。

鞭打帕魯工作、建造血汗工廠，確實能獲得更高的生產力，但和游戲中的帕魯互動、并肩作戰(zhàn)、共同建造家園，或許才是這個游戲的樂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