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水滸傳》，大家最喜聞樂見的莫過于一眾好漢齊聚梁山，豹子頭林沖、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大刀關勝、霹靂火秦明………梁山高舉“替天行道”大旗，三打祝家莊、攻克高唐州，兩破童貫、活捉高俅，真可謂水陸并進、稱霸一方?？烧敶蠹掖髩K吃肉大碗喝酒，風風火火所向披靡之時，最意外的結局出現(xiàn)了——宋江竟然接受招安，而且還是在梁山事業(yè)最盛的時候！讀者朋友們怎么也想不通，這“黑臉”呼保義宋江哪里是什么及時雨，簡直是掃把星?。?/p>

水滸傳豪杰。作者/（日本）歌川國芳，來源/《水滸傳豪杰百八人》

而筆者想說的是，讀者眼中的“恨”不正源自對英雄的“愛”嗎，不正源自對農(nóng)民起義的深刻同情嗎，這不就是文學塑造的大成功嗎？冷靜下來，我們該看看歷史上的宋江團隊究竟是什么模樣：

兩宋之交的名臣李若水曾寫下傳世名詩《捕盜偶成》，

去年宋江起山東，白晝橫戈犯城郭。

殺人紛紛翦草如，九重聞之慘不樂。

大書黃紙飛敕來，三十六人同拜爵。

獰卒肥驂意氣驕，士女駢觀猶駭愕。

今年楊江起河北，戰(zhàn)陣規(guī)繩視前作。

嗷嗷赤子陰有言，又愿官家早招卻。

我聞官職要與賢，輒啗此曹無乃錯。

招降況亦非上策，政誘潛兇嗣為虐。

不如下詔省科繇，彼自歸來守條約。

小臣無路捫高天，安得狂詞裨廟路。

明顯看出，作者就是見證人。

宋江畫像。宋江曾為花村刀筆吏。來源/上海交通大學校史博物館

不久前宋江等三十六人在京師附近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朝廷苦不堪言，無奈之際只得以招安來息事寧人，京城的吃瓜群眾猛然發(fā)現(xiàn)，宋江團隊已然從“殺人如麻”的犯罪團伙搖身一變成為朝中官員，三十六人的洋洋灑灑與京城士人的無比驚愕形成鮮明對比。

這樣看來是北宋朝廷軟弱無能？當然有這方面原因，畢竟崇文抑武之下，禁軍疲軟、廂軍無力，甚至有的地方官開城迎接宋江等人，只求他們速速離去，直至后來名臣張叔夜用計燒毀宋江船只斷其去路，又當場俘獲二當家才最終促成招安。不過北宋朝廷的招安卻未必都是“被動技能”，有時候也可能是出于權衡利弊的“主動出擊”，來看看《宋史》怎么說：

“宋江寇京東，（侯）蒙上書言：‘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shù)萬無敢抗者，其才必過人。今青溪盜起，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p>

清乾隆四年重印《欽定宋史》。來源/鞏義市博物館

徽宗朝的侯蒙發(fā)現(xiàn)了宋江團隊的閃光點：既然官軍數(shù)萬都打不過他們?nèi)耍潜厝挥羞^人之處，還不如招安他們?yōu)槌⑿スゴ蚍脚D呢！君臣一合計的確有理！于是就出現(xiàn)了李若水詩中的奇妙場景。

此時再回看《水滸傳》中的宋江受招安，讀者們不禁恍然大悟：文學依歷史原型改編，可以增減戲份，但不能徹底改變?nèi)宋锏拿\，且正如王學泰先生所言，宋代的江湖藝人在公開場合講故事，必須把故事變得合法、合規(guī)，給主角們一個歸宿?？赡苡腥瞬唤獑枺某瘬Q代的生和轟轟烈烈的死不是歸宿嗎，筆者只能說那是讀者們心中設定的歸宿，宋代起義者們的歸宿一定要看看他們?yōu)楹纹鹆x、訴求何在？

風起云涌的起義離不開時代之殤

兩宋是中國歷史上農(nóng)民起義最多的時代，有人統(tǒng)計是400多次，可以說年年都得有，但是兩宋卻又是非常罕見的沒有全國性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的時代，像陳勝吳廣起義、黃巢起義、李自成起義等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件。而兩宋時期的起義也就巴蜀、江浙略有規(guī)模，其他都跳不出一城一地或數(shù)地。宋江三十六人之所以出名，就是因為靠近京師且流竄多地，可視為個例（但規(guī)模仍不大）。

表格摘自王斌《宋朝農(nóng)民起義新探》

要理解兩宋農(nóng)民起義的特點，要先從百姓為何揭竿而起的原因說起，正如秦暉先生所歸納的六個方面：

“第一，官府濫用民力，橫征暴斂；第二，官府實行嚴厲的經(jīng)濟壟斷；第三，官府實行嚴厲的戶口控制；第四，吏治，法外敲詐；第五，官府與民間組織對資源的爭奪；第六，天災與外患等非社會因素?！?/p>

可以說有天災有人禍，但“人禍”的成分相比多些：宋代的效果也獨特，經(jīng)濟掠奪與壓迫遠超各代。

宋代民眾經(jīng)常鬧起義，首要原因就是土地兼并嚴重。從唐玄宗天寶年間開始（742-756），均田制就已經(jīng)遭到嚴重破壞，國家既不能給小農(nóng)新的田地，租稅上卻又分毫不少，百姓苦不堪言，再趕上安史之亂爆發(fā)，眾多小農(nóng)走上了背井離鄉(xiāng)之路。之后唐德宗兩稅法的實施，更是基本承認了土地兼并的事實。這一亂象延續(xù)至北宋，此時政局的初步穩(wěn)定掩蓋不了小農(nóng)問題的現(xiàn)實，宋朝不抑制土地兼并的做法使得土地買賣、契約佃農(nóng)蔚然成風，是“勢官富姓，占田無限，兼并冒偽，習以成俗，重禁莫能止焉”，更有“豪強兼并之患，至今而極……權勢之家日盛，兼并之習日滋，百姓日貧，經(jīng)制日壞，上下煎迫，若不可為之勢”。百姓揭竿而起，反抗這“無立錐之地”的艱難世道。

宋方臘起義刻石，浙江淳安王家源出土?，F(xiàn)藏于淳安縣博物館

其次宋代商品經(jīng)濟得到較大發(fā)展，從城市到農(nóng)村，圍繞衣食住行存在著各行各業(yè)，這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失地農(nóng)民的生存問題，分流過剩的勞動力，但未曾想朝廷的橫征暴斂再度將民生至于窘迫的地步。正如邵洪興先生所言：

“（宋朝）對人民生活必需品如鹽、茶、酒、礬、香等實行專賣政策，并在各路設置專使，在產(chǎn)區(qū)設監(jiān)管理，在出售的地方設務、設市，大肆盤剝搜刮人民。如僅熙寧九年北宋政府的專賣收入就高達五千萬貫，相當于唐代較高年份的十倍左右……同時又巧立名目，無限勒索，如有的地區(qū)竟出現(xiàn)‘旅往來一日之間三過場務’，‘不滿百里亦有三稅務’的現(xiàn)象?！?/p>

《清明上河圖》中的茶飲店。來源/故宮博物院

百姓得以養(yǎng)家糊口的營生，再度被壓榨得難以為繼，王小波走上起義道路前是巴蜀地區(qū)的茶販子，因北宋對該地區(qū)實行嚴格的茶葉專賣，低價購茶高價買米，斷了生計只得鋌而走險。而方臘也曾經(jīng)是浙江青溪一帶的漆園小商，因徽宗時南方造作局強取木材心生不滿，后來借著朝廷強推花石綱，而率眾起義。

宋式招安手段獨特效果也獨特

大家看到北宋的土地兼并與經(jīng)濟壓榨，不禁會感慨，這樣的王朝不推翻更待何時，可是先別急，兩宋沒有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民起義是有自身原因的。

百姓揭竿而起往往是因為失了土地沒了生計，但是宋代城內(nèi)貿(mào)易繁榮，城郊墟市（市集）日盛，農(nóng)村也多有集鎮(zhèn)，百姓在耕作之外多了手藝、販運的營生。且看《東京夢華錄》僅酒樓就有廚師、伙計、推銷、賣藝、跑腿送餐的，逢年過節(jié)更是巫醫(yī)樂師、各式雜耍。《清明上河圖》中汴河兩岸又有船夫、拉纖、販貨、搬運等不同人群，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我們可以看出時代變了，宋代的商品經(jīng)濟沖淡了民眾殊死一搏的觀念，農(nóng)民起義往往不平則鳴，但在政府招安政策與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背景下，轉而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全國性山呼海嘯般的起義是需要大量流民的，而宋代的各行各業(yè)在吸引著各處的勞動力前來謀生，所以難以得到呼應。

《清明上河圖》中汴河兩岸的纖夫。來源/故宮博物院

宋朝君臣力推的招安，也算是時代的巧合，倘若放在以往各代，土地兼并的根源不解決，想讓百姓平息怒火是不可能的。

關于宋代招安可以說是古代之最，在正史記載中，宋代招安一詞頻繁出現(xiàn)，日后的元、明、清都遠遠不及，宋式招安有什么獨特之處呢？

宋人招安在于“招撫”以“安人”，形成了一套災年招兵、嘯聚勸降的應對策略，正如宋太祖所言，“吾家之事，唯養(yǎng)兵可為百代之利，蓋兇年饑歲，有叛民而無叛兵，不幸樂歲變生，有叛兵而無叛民?！币簿褪菫幕哪昃驮诋斈甓嗾斜貐^(qū)亂就在該地多招兵，朝廷不僅發(fā)放口糧，而且日后會提供軍俸，在招安大旗的指引下，本欲揭竿而起的民眾轉而被招募，起義的青壯年主力被抽空。能作戰(zhàn)的入禁軍，身體欠佳的入廂軍，直至仁宗時僅禁軍就多達80萬左右，但相較于北宋初年太祖麾下能征善戰(zhàn)的20萬人馬，此時的禁軍卻是屢戰(zhàn)屢敗、狼狽不堪。但宋代君主卻是不以為慮，因為祖宗之法強調(diào)“事為之防，曲為之制”，打不過外人可以理解，不防范內(nèi)部則會失了江山。

宋代紅陶彩繪武士俑。來源/開封大學大觀博物館

宋人招安在于“剿撫”相結合，切不可認為宋代君臣對于起義者一味求和，他們心中有著一筆經(jīng)濟賬，剿滅小股力量以儆效尤是最佳選擇，實在不行就是官位、金錢籠絡首領，再不濟就是收買其手下倒戈一擊，最為“虧本”的才是面向全體的妥善安置。宋代招安是有區(qū)分的，并非一視同仁，為后世所知的成功案例，主要是“北宋的廖恩、宋江、張萬仙、高托山，南宋的周十隆、邵青、范汝為、鄭廣等”（參見石晉之：《宋代農(nóng)民“嘯聚”事件預防與應對管理法制研究》）。

那么問題來了，宋代運用招安已然是得心應手，果真對民眾起義有用嗎？其實百姓所愿無非是“一簞食一瓢飲”，有一個能遮風避雨的溫馨家庭，只要生活過得去誰愿意冒著殺頭的風險去起義呢？但是宋代的應對大都是治標不治本，災荒年招募亂民，婦孺老弱之人又當如何？繁冗，這沉重的開支又當誰來支付？商販、手工業(yè)者起義大多是不滿壓榨，朝廷“剿撫結合”之后，礦監(jiān)、稅監(jiān)依然作威作福，花石綱、生辰綱依然殘害百姓，招安解決得了一時之急，但卻無法對抗如潮水般的義軍沖擊。正如李若水詩中所言，“招降況亦非上策，政誘潛兇嗣為虐。不如下詔省科繇，彼自歸來守條約?！痹倩叵胛鯇幾兎?，王安石頂著朝堂壓力推行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稅法，他已然不僅僅是理財，更是心系百姓的大格局大胸襟之人，他看到了青黃不接時的民眾愁容，他聽到了貧瘠土地上的民眾嘆息，他感受到了苛捐雜稅、徭役橫行的民眾淚水，王安石的改革才是時代應有的答案！

宋式招安必然會出現(xiàn)官誘民反的效果，正如《雞肋編》所傳宋人諺語，“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在真正受壓迫的民眾之外，尚存有恃強凌弱者、游手好閑者、投機鉆營者、科舉失意者，他們看到了招安之利，于是常有“起義”之舉，以至于形成招安——反叛——再招安的惡性循環(huán)，正如兩宋之際大臣李綱所言，“其招安出首領，雖已補授官資，或與差遣，多是不離巢穴，不出公參，依舊安居鄉(xiāng)土，稍不如意，或資用闕乏，則又相率為盜”，利用招安的首領們手握地盤接受俸祿，時叛時降已是朝廷無法掌控的事情了。

李綱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明清之后，官方文書多不見招安一詞是頗具深意的，他們保留儒家民本之優(yōu)撫，轉向社會救濟之本務，以民生化解反叛或許才是最好的歸宿。

參考文獻：

1.任新民：《試論宋代沒有爆發(fā)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的原因》，《南京社會科學》1995年第4期。

2.閻邦本：《宋統(tǒng)治者對農(nóng)民起義的鎮(zhèn)壓》，《四川師范學院學報》1996年第2期。

3.邵洪興：《從商品經(jīng)濟看宋代農(nóng)民起義特點》，《求是學刊》1999年第3期。

4.王學泰：《話說“招安”（上）》，《社會科學論壇》2003年第11期。

5.王學泰：《話說“招安”（下）》，《社會科學論壇》2003年第12期。

6.王斌：《宋朝農(nóng)民起義新探》，《和田師范?？茖W校學報》2015年第6期。

7.石晉之：《宋代農(nóng)民“嘯聚”事件預防與應對管理法制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中國政法大學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