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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如此想你,卻只能在夢中與你擦肩而過 | 楊苡的一個世紀(jì)

          2023-02-13 15:31:53來源:
          導(dǎo)讀 原標(biāo)題:我如此想你,卻只能在夢中與你擦肩而過 | 楊苡的一個世紀(jì)人的一生,不知要遇到多少人和事。 1月27日,翻譯家楊苡女士去世。她的...

          原標(biāo)題:我如此想你,卻只能在夢中與你擦肩而過 | 楊苡的一個世紀(jì)

          人的一生,不知要遇到多少人和事。

          1月27日,翻譯家楊苡女士去世。她的口述自傳《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口述自傳》剛剛問世。103年的人生經(jīng)歷,浮浮沉沉,幾番坎坷,數(shù)度起落,已然將她的一生塑造成了一個傳奇,但她歷經(jīng)世事滄桑變遷,卓越的記憶力,卻讓她著意捕捉那些世變縫隙中被人忽視的細(xì)節(jié)。

          無數(shù)湮沒在歷史洪流中的小人物,藉由她的口述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這讓她一生的故事,不再是關(guān)于她自己的故事,而是許許多多人的生命故事交織在一起。

          那些相聚與別離,那些笑聲與眼淚,那些生與死,宛如這個世紀(jì)千千萬萬有名與無名之人生命的標(biāo)本,凝固在一個世紀(jì)之中。

          因此,這不僅僅是楊苡自己的故事,而是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艱辛苦痛,經(jīng)歷了那么多悲歡聚散,經(jīng)歷了那么多死別生離之后,我們應(yīng)該更加珍視彼此,更能理解希望與等待的意義。

          因?yàn)樗浀?,并且相信記憶終會戰(zhàn)勝死亡。因?yàn)樗M?,并且等待著這個世紀(jì)的故事被人傾聽,被人記住。

          本文出自2023年2月10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專題《希望與等待:楊苡的一個世紀(jì)》中的B04-05。

          「主題」B01丨希望與等待:楊苡的一個世紀(jì)

          「主題」B02-03 | 家與夢

          「主題」B04-05丨別云間

          「歷史」B06丨羅馬:從城邦到文明

          「主題」B08丨《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這是因楊苡而被照亮的歷史

          撰文|李夏恩

          “我發(fā)現(xiàn)我躺在黑暗中,一片沉滯的黑暗!生者與死者的影子一起掠到我面前又一個個地消逝,微笑的面容,悵惘的眼光,甚至是淚光瑩瑩……我伸出手去,多想拉住你……你卻無聲地飄然逸去。我的眼睛突然漲滿淚水,這又是個夢!”

          夜如此短,短得還沒有來得及和夢中的故人告別,便猝然醒來;短得在夢中流下的眼淚,醒來時眼角依然濕潤;短得在醒來時,只能抓住幾許夢的殘影,哪怕這個夢長如一個世紀(jì)。

          “夢里,我化作一只小小的蠶——

          吐絲、吐絲、吐絲……直到吐出

          最后的一根,生命便該悄然離去……”

          很多年后,楊苡依然會想起小學(xué)時代的那條小綠蠶。它被遺留在一個世紀(jì)前的校園里,孤獨(dú)地面對著死亡的命運(yùn)。那是1928年,北伐的烽火終于燒到了她的家鄉(xiāng)天津,兵荒馬亂的動蕩時刻,不到九歲的她,卻在人人爭先恐后逃出被鐵絲網(wǎng)圍住的學(xué)校時,轉(zhuǎn)身跑室,要去拯救這條微不足道的小小生命。

          但姐姐卻強(qiáng)行把她拖了回來。她只能面對這場注定的生離死別。

          死,她并非沒有經(jīng)歷過。父親死時,她尚在襁褓,父親對她而言只是鏡框中一個漸漸褪色的黑白影像,一個家人偶然提起的模糊印象,一個用以提醒她“妨父”卑微身份的名字。二姐死時,她又太小,那個瘦削、安靜而美麗的少女,近乎一個家中可有可無的存在,她還記得她把軟軟的手放在自己頭上的感覺,而她的死帶來的更像是一場沉默悲劇在猝然后的戛然而止——長房正妻娘居然請了一個裝神弄鬼的道士來病人床前作法,烏煙瘴氣的香煙中,一只黑色的公雞咔嚓一聲被折斷脖子,鮮血噴濺而出,那只垂死掙扎的公雞一下子飛到二姐床前,這駭人的場面帶給楊苡幼小心靈的,只有恐懼,當(dāng)她回頭看到二姐時,只見她躺在那里,“滿臉?biāo)阑?,掛著兩行淚,身子瑟瑟地抖。她眼睛里的驚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即使是學(xué)校中,死亡的腳步也并未隔絕在校園之外。有一天朝會上,學(xué)校忽然讓學(xué)生們齊唱《渡過死海》(Crossing the Bar):

          “讓那無量深處所涌現(xiàn)的,重返家鄉(xiāng)黃昏與晚鐘聲過后,便是黑暗,但愿毫無痛苦,這番辭行,我好揚(yáng)帆,我雖必須辭別時間空間,遠(yuǎn)遠(yuǎn)隨了潮頭,我卻希望與我舵工會面,當(dāng)我入海時候?!?/p>

          死亡帶來遺忘,帶來恐懼,也帶來永別的哀傷。但校園里那只小綠蠶,讓她理解了悲憫與愛,也讓她感受到何謂離別。

          離別所以為離別,是因?yàn)橹氨厝挥邢嗑?。相聚越是歡欣,離別就愈發(fā)悲哀。相聚與離別相伴,離別常常緊跟其后的是另一場相聚。就在她行將離開那座教給他愛與離別的學(xué)校之時,她與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相遇了。他就是巴金。

          她給巴金寫了第一封信時,十七歲。

          1936年,十七歲的楊苡在天津,這一年她開始給巴金寫信。

          “少女穿著藍(lán)白黑點(diǎn)的旗袍,短短的黑發(fā),前面一排留海,由于頭發(fā)天生又黑又硬,留海像一排刷子覆蓋著額頭。她的右手托腮,歪著頭凝視著右前方。她在想什么呢?誰也說不出來了!”

          照片凝固了瞬間的時光,1936年,抗戰(zhàn)雷雨襲來的前夜,這一年楊苡十七歲,像許許多多叛逆期的年輕人一樣,“我覺得孤獨(dú),內(nèi)心在彷徨不安,究竟我該如何反抗?我并沒有勇氣走進(jìn)一群陌生的男男女女的青年人中間,但我又不情愿做一個平靜地生活著的終日讀書、暇時繪畫、晚上聽音樂、周末看電影的貴族小姐。我只會在晚間編織一些美麗的夢”,于是,她給巴金寫了第一封信。

          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讀過了許多巴金的書,《家》《霧》《雨》《電》。盡管楊苡自始至終對不感興趣,但巴金編譯的《無政府主義與實(shí)際問題》《蒲魯東的人生哲學(xué)》,她一樣捧來閱讀。一如楊苡所感受到的那樣,巴金的對“五四”之后的年輕一代有著獨(dú)特的吸引力,他的成名作《家》具有雙重的魅力,既勾勒出一個衰朽舊式家族種種不堪為人所道的瑣細(xì)暗面,足以滿足那些窺探的眼睛,同時,書中塑造的三個主要角色:覺新、覺民、覺慧,更以他們的掙扎與奮爭戳中了無數(shù)讀者的心——畢竟,能夠閱讀并讀懂這部厚重巨著的讀者,大都也出自這樣的舊式家庭,感受著新文化運(yùn)動以來舊雨新風(fēng)的鞭撻與吹拂,他們能感受到書中人物的彷徨與無奈,聽懂他們的抱怨與控訴,而這恰恰也是他們內(nèi)心呼之欲出的聲音,而巴金卻能精準(zhǔn)地用筆一擊中的——書中主角的苦樂便是讀者的苦樂。

          “巴金的《家》就像我自己的家”,誠然,同樣是一個等級森嚴(yán)的大家庭,同樣少年喪父,家境也同樣走向衰落,而自己也像主角一樣,在新式學(xué)校中接受到了平等自由的新思想,那種渴望走出家去的強(qiáng)烈沖動,以及對離開校園直面世界的興奮與不安,一切都如書中的那個年輕的主角覺慧一樣。在第一封表達(dá)崇拜的信收到回信之后,楊苡寫了第二封信,講述了自己對家庭的不滿,“重點(diǎn)是表示,我要做他筆下的覺慧”。

          但巴金的回信,卻表示“不贊成”,勸勉她“年紀(jì)太小,應(yīng)該先把書念好,要有耐心”——這聽起來簡直像是一位長者對少年人說教的陳詞濫調(diào)——考慮到巴金只比楊苡大十五歲,也不過是剛過而立之年,這種諷刺性就更加深濃。對一個渴望走出壓抑沉悶的舊式家族,擁抱嶄新世界的少女來說,這無異于澆向熾烈炭火的一杯冰水,多年后,楊苡依然對巴金為何阻止她成為書中離家出走的覺慧感到些許困惑,尤其是在得知巴金稱贊自己同學(xué)劉嘉蓁前往延安是“路走對了”之后,這種困惑就更深,“我大概要問,為什么贊同劉嘉蓁去走自己的路,卻不贊同我像覺慧那樣呢?”

          巴金致楊苡的信,這是楊苡手中現(xiàn)存的最早一封巴金的信,寫于1939年1月20日。出自楊苡編《雪泥集——巴金致楊苡書簡劫余全編》。

          “巴金總是愛護(hù)年輕人,為他們設(shè)想的?!钡?dāng)時的楊苡或許未必完全了解巴金更體貼入微的苦心,他并非不愿自己的讀者可能沖破舊式家族的束縛,為尋求自由而出走,只是,他更深知出走將會付出怎樣高昂的代價。書中那個離家出走的覺慧,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巴金自己的寫照,他確實(shí)離開家庭,沿著新文化運(yùn)動開辟的方向走上了自己的道路,但他付出的代價,卻遠(yuǎn)非結(jié)尾那樣安穩(wěn)的結(jié)局。他離開了李家,但他的大哥李堯枚卻要獨(dú)立支撐起整個家族,要負(fù)擔(dān)起弟弟離家闖蕩的資費(fèi)。新的理論讓他愿意將自己的弟弟送出家門,去追尋新潮,但舊的家庭環(huán)境卻要求他肩負(fù)起所有的重?fù)?dān)?!霸谂f社會、舊家庭里他是一位暮氣十足的少爺;在他同我們一塊兒談話的時候,他又是一個新青年了”。

          這種方式,是巴金和他的三哥李堯林在當(dāng)時所不能理解的,“我們因此常常責(zé)備他,我們不但責(zé)備他,而且時常在家里做一些帶反抗性的舉動,給他招來祖父的更多的則被和各房的更多的攻擊與陷害”。兄弟間的友愛,讓大哥代替巴金和三弟承擔(dān)了來自家族的壓力,但他叛逆的弟弟卻不能悅納他,哪怕他寫信告訴巴金自己會,“倘使我不信,到了那一天我就會明白一切”時,巴金依然“不曾重視他的話”。

          直到1931年暮春時節(jié),他終于了。直到讀到大哥的遺書,巴金才明白為了自己的反抗,大哥付出了怎樣沉重的代價。為了支持自己的學(xué)業(yè)和留學(xué)生活,大哥是怎樣違逆自己的意愿奔走于商場與銀行,如何周旋于他所厭惡的親眷和所謂的朋友。而這一切,只是為了成全自己的出走。

          或許正是在楊苡的第二封信中,巴金看到了當(dāng)年的自己,他不愿這個女孩兒在自己當(dāng)年的悲劇。而這位一向?yàn)槟贻p人設(shè)想的年輕作家,或許為這位年輕的女讀者考慮得更深更遠(yuǎn)。畢竟,社會發(fā)展永遠(yuǎn)會落后于思潮前進(jìn)的速度,盡管早在清末便提出了“女界革命”的口號,鼓勵女性行動起來,走出家庭的桎梏,去做理想中自我解放的“新女性”。但理想與現(xiàn)實(shí)之間的鴻溝,絕非靠一兩句口號可以抹平。

          巴金(后排)與大哥李堯枚合影,拍攝于1929年的上海,出自巴金、楊苡、黃裳等著 李致、李斧編《棠棣之華:巴金的兩位哥哥》。

          這個時代為女性走出家庭提供的保障與機(jī)遇如此之少,但橫亙在女性面前的荊棘遠(yuǎn)比男性要兇險得多。

          楊苡的四姐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她是楊苡父親二姨太的女兒,在楊家那場喪失財產(chǎn)的變故中,與母親一起離開了楊家。她與楊苡一樣,原本讀的也是中西女校,她“長得很漂亮,特別愛打扮,穿著很時髦,成績又好,毛筆字是她那屆的第一名”,這多少讓楊苡心中有些嫉妒。當(dāng)她離開楊家后,她同時也離開了學(xué)校,成了一名自食其力的京戲演員。為了肩起這個家庭,她不得不四處賣藝,她的剛強(qiáng)讓她拒絕成為達(dá)官顯貴席間賠笑侑酒的裝點(diǎn),她只能依靠自己的演技來勉強(qiáng)度日。楊苡最后一次見到她時,這個昔日楊家備受寵愛的千金小姐,坐在一輛洋車上,剛剛下戲回來,“很濃的妝,臉色憔悴,顯老,穿著旗袍,下面是緞子帶花邊的大腳褲,顏色搭配很俗艷,有一種風(fēng)塵感,就像人們印象里的那種下等戲子”。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上午打了胎,晚上又要登臺。“據(jù)說那天晚上唱完了戲,到后臺她就倒下了,大出血。她躺在地板上,用草紙墊著,十刀草紙也不夠用,全浸透了,簡直就是躺在血泊里。四姐就這么沒了?!?/p>

          楊苡如果離家出走,會不會像四姐一樣流落風(fēng)塵,走上悲劇的絕境,或許難以得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她,還是她的家庭,都會因此付出沉重的代價。舊式大家庭雖然窒悶、壓抑,但卻可以提供生活必要的保障——這確實(shí)是個金絲籠,但金絲籠中長大的鳥兒,如果翅膀不長硬就飛出籠去,那么結(jié)果只能是兇多吉少。巴金深深地明了這個道理,楊苡也很幸運(yùn)地遇到的這個愿意傾聽她訴說的人是巴金。而更幸運(yùn)的是,巴金推薦給她的另一位值得傾訴的對象,他的哥哥李堯林。

          楊苡四姐楊聰如(楊維娜)在京戲舞臺上的扮相,圖片來自《北洋畫報》。

          “對巴金,當(dāng)著面我都是稱‘李先生’,李堯林是他哥哥,就稱‘大李先生’,寫信的時候不一樣,給巴金寫信,只稱‘先生’,寫給李堯林,就稱‘李先生’。也不是有意的——寫給巴金的信主要是說苦悶,給大李先生的信更流水賬一些,多說好玩的事,吃了什么,到哪玩去了,遇到了什么人……什么都匯報?!?/p>

          照片上的李堯林是個高而清瘦的中年人,在南開中學(xué)當(dāng)老師。日軍炸毀了南開學(xué)校的校舍后,他到耀華任教。比起巴金,大李先生更善于和年輕的學(xué)生們交往,“他有許多愛好,拉小提琴,聽古典音樂,喜歡逛書店,溜冰很拿手……在學(xué)生心目中,他簡直是個‘快樂王子’式的人物”,他帶給楊苡的,正是一種樂觀向上的態(tài)度,他親切、瀟灑、衣著講究得體,風(fēng)度翩翩。他并非沒有苦悶,但他在楊苡和朋友們面前總能以一種達(dá)觀的態(tài)度去消解苦悶,“在信中他不止一次感嘆:‘什么都是irony of life(生活的諷刺)!’也不止一次讓自己樂觀起來:‘我主張happy-go-lucky(隨遇而安)?!液芮宄赜浀?,有次散步時他說他贊成‘a(chǎn)ll or nothing(要么擁有一切,要么一無所有)’,對比‘happy-go-lucky’,那是表示他不愿接受命運(yùn)的安排了,但隨即他就苦笑著補(bǔ)了一句:‘對于我,就是一無所有!nothing!’”

          巴金是信紙那一段的師長,而大李先生則是一同散步、聽音樂、看電影的身旁友人。大李先生寫給自己的每一封信,楊苡都仔細(xì)地在每的信封背面下角寫上數(shù)字,視若珍寶地珍藏起來。她心中定然對這位師長生出了一種特殊的情感,多年后,她將這種情感解釋為“敬仰”,是一種對師長充滿親近的仰望。但這種仰望中也包含著一種心靈上的契合與理解,或許正如當(dāng)年她在中西女校時對學(xué)姐的那種戀慕一樣,是一種大大方方、干凈澄澈的戀慕——這或許也可以稱之為“愛”——在男與女之間,他們始終保持著一種禮節(jié)上的間隔,就像看電影時不坐在并排的座位上,或是溜冰時不和他并肩而行,以及,他們從未走進(jìn)咖啡館坐在一起。但他們依然可以分享彼此的喜樂與想念。就像當(dāng)大李先生前往學(xué)校從楊家門前路過時,楊苡都會把房間里對著街上的窗戶打開,在留聲機(jī)放唱片,開到很大的音量,放的是他們討論過的音樂?!拔蚁M牭匠瑫朗俏以诘人?,在放給他聽。他的確也會朝樓上望過來,雖然他并不能看到我?!?/p>

          三哥李堯林(左)與巴金,出自《棠棣之華:巴金的兩位哥哥》。

          他們走得最近的一次,就是在一次電影散場后,大李先生默默弟隨著涌出的人群走出,漠無表情地站在楊苡面前,“他沒有喊我的名字,我也不敢叫他”,他站在大臺階下面望著我,我也很自然地走進(jìn)他。他笑起來,對她說:

          “我?guī)闳ヒ粋€地方。”

          那是楊苡第一次來到海河邊,盡管這里距離她居住在租界的家不過數(shù)里之遙,但她從未走到過這里。那一刻看到的一切,直到一個世紀(jì)后,依然清晰地銘印在她的腦海中,但不是記憶黑白的鏡頭,而是充滿生命色彩的一幕,“遠(yuǎn)處,有一艘白色的大輪船緩緩駛?cè)ィ稽c(diǎn)一點(diǎn)變小直至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你看,你就會坐這樣的輪船離開你的家鄉(xiāng)的!”大李先生在輕輕地對她說。

          “李先生,那你呢?”

          他嘆了一口氣,笑笑說:“我遲早也要走開的。”

          1938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一周年的那天,楊苡在海河碼頭,登上了“云南號”客輪,離開天津。在她身后,那個逐漸衰朽的楊氏家族,正在日軍侵凌的硝煙中漸漸淪沒。她站在甲板上,遙望漸漸消失在水霧中的家鄉(xiāng)時,或許會想起一年前她從中西女校畢業(yè)時,她和同學(xué)們一起給學(xué)校捐贈了一根高高的旗桿,那時,日軍的炮火已經(jīng)迫近天津,她們的校長傷感地向自己的學(xué)生道別,她一個一個地向?qū)W生們問道:“你們何時會返回學(xué)校?”自己信心滿滿地回答說:“等旗桿上升起國旗了,我就回來了。”她或許會想起她的母親站在碼頭上正擦拭著眼淚,這個看上去謙恭得甚至有些膽小的女人,卻在戰(zhàn)事高峰時,日夜不停地為中國的戰(zhàn)士們趕制軍裝。她當(dāng)然會想起大李先生,只是他不能來親自送別,但在那天上午,他們還是想辦法見了一面。他送給她一盒貴重的手絹,他掏出鼓鼓囊囊的口袋,里面裝滿了碎紙片——那是她寫給他的信,街道上空空蕩蕩,碎紙片拋灑漫天,紛紛揚(yáng)揚(yáng)。

          她對他說:

          “昆明見!”

          在她遠(yuǎn)離的那座房子里,他寫給她的信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一起,直到硝煙下戰(zhàn)栗的火焰,將它們化為片片飛灰。

          大李先生這張照片不知誰給照的,特別好。好多他教過的學(xué)生對他溜冰都有很深印象,就像相片上這樣,瀟灑極了。我們只能做到不跌跤,頂多會inside curve(內(nèi)刃滑),他會outside curve(外刃滑),在冰面上滑得很自如。

          “月光像水一樣洗著我們還濕著的頭發(fā),好像是在輕輕地梳著梳著,使它更顯得烏黑濃密。那樣清涼的月色擁抱著那樣平靜的海,仿佛它不久以前表現(xiàn)出的怒氣全被月色溫柔地?fù)崞搅?,而順從地展開了一幅無邊的閃著銀點(diǎn)的緞面。我們喃喃說:這多像夢!海之夢、月之夢,就這樣任憑它載我們遠(yuǎn)行吧!是的,這是一些還未嘗到人間苦澀的少女的夢……”

          這般羅曼蒂克的海上夢幻,作為楊苡前往云南西南聯(lián)大的鋪墊,可謂恰如其分。西南聯(lián)大這個名字,在今天已經(jīng)了一個浪漫傳奇。從鹿橋描繪西南聯(lián)大校園生活的經(jīng)典《未央歌》,到為了慶祝清華百年而拍攝的電影《無問西東》,西南聯(lián)大作為戰(zhàn)火紛飛之中傲然屹立的知識明燈的形象,已經(jīng)深入人心。環(huán)境艱苦卻名師林立,培育的英才更是各擅其才,在不同領(lǐng)域功績卓著。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戰(zhàn)時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締造了現(xiàn)代中國乃是世界未來的命運(yùn)。楊苡前往的,正是這樣一個神話般傳奇的所在。恰如她在前往昆明的海輪中所描述的那樣,那是“一些還未嘗到人間苦澀的少女的夢”:

          “在昆明,一切都挺新鮮的,包括它一時晴一時雨的天氣。雖然昆明不夠現(xiàn)代化,和天津比,街道、房子都很老舊,沒有高樓大廈,但我迷戀上了昆明的云、樹、山、水,還有那幾座廟宇,西山上的“龍門”,城里金碧路上豎著的“金馬”和“碧雞”兩個大牌坊……我們這些在租界長大的孩子覺得一切都美極了。當(dāng)然還有翠湖和滇池,翠湖就像莫奈風(fēng)格的油畫,滇池那片平滑得像緞子一樣的漣漪也是可以入畫的,直到老年了我還會夢見?!?/p>

          十八歲時的相片,應(yīng)該是離開天津之前在照相館里最后一次照相了。

          在晚年的回憶中,楊苡勾勒出自己初見的昆明是宛若天津中西女校一般的世外桃源。她入學(xué)之初搬進(jìn)的青云街8號,是一座云南樣式典型的老式大院,“關(guān)起來里面黑咕隆咚。正是雨季,到處濕漉漉、黏糊糊”,給她留下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那條逼仄的樓梯,“簡直不能算樓梯,就是些短而窄的木板釘在兩根斜木頭上,排列成梯狀。木板長不到四尺,寬不到半尺,一只腳都擱不下,雙腳得橫著交錯而行。上去還好些,下來時得斜著身子,或者干脆就倒退著走”,直到多年后,她依然能清晰地想起攀爬這條樓梯的樣子,“弓著背,左手撩起長袍的下襟,右手扶著樓梯扶手——其實(shí)不過是斜撐著的木棍而已”。

          盡管居住環(huán)境比天津租界的洋房要簡陋不少,但對初來昆明求學(xué)的學(xué)子來說,卻是燃燒著知識光焰的圣堂之一。她的左鄰右舍皆是聞名遐邇的名人。與她同住第一進(jìn)的鄭穎蓀是知名的古琴家。而住在后進(jìn)的人則是兩位著名的學(xué)者沈從文與楊振聲,不久以后,朱自清也搬進(jìn)這座舊宅,與沈從文一起編寫“大一國文”。盡管房間之間相隔的僅有幾塊薄薄的木板,但楊苡也得以與這些知識界的傳奇名流近距離地接觸。給她最先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便是沈從文:

          “他笑瞇瞇的,一口湖南話很綿軟,說話聲音很輕,不害羞也是有點(diǎn)害羞的樣子。問了我些話,大概知道我的情況后稱贊、勉勵了我一通:剛滿十九歲的女孩子有勇氣離開富有舒適的家,心甘情愿吃苦,好?。∩钍潜敬髸?,現(xiàn)在生活跟過去不同了,不習(xí)慣吧?想家嗎?莫想!莫想!這是抗戰(zhàn)的年月,到底是跟日本鬼子打仗了,以后上了大學(xué)要好好讀書,年輕人不拼命學(xué)習(xí)終不成!……”

          這位和顏悅色的名作家,在得知她對文學(xué)詩歌的興趣后,更樂于把她引薦給自己的文學(xué)同道,有天晚上,她“忽聽到清脆的女聲喊‘從文’,就見到對面沈先生的身影立起來,拿著燈往下走,燈在樓梯上移動,人就像飄下來似的。而后就聽見沈先生大笑,原來是冰心從呈貢來看他”,沈從文特意朝她的窗戶喊道:“楊小姐,下樓來見見冰心女士!”而在另一個月夜,沈從文把她引薦給另一位已經(jīng)知名的女作家徐芳:“你這個小女詩人快來看看大女詩人,好漂亮哩!”半個世紀(jì)后,當(dāng)楊苡向被歷次磨難摔打得老態(tài)龍鐘的沈從文講起當(dāng)年的那次相遇時,口齒不清的沈從文忽然笑瞇瞇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徐芳,也抽煙?!?/p>

          1938年在昆明。

          聯(lián)大校園同樣名師輩出,“給我們上這課的有陳夢家、朱自清、劉文典、聞一多……沒有教材,他們各人講各人的。我們許多女生期待的是聞一多、陳夢家,他們是有名的新文學(xué)家”,盡管陳夢家講的甲骨文,對這些年輕的學(xué)生們來說,學(xué)術(shù)的門檻不可謂不高,但女生們還是趨之若鶩,不愿逃課,“畢竟是我崇拜的,陳夢家還長那么帥”,長相不敢恭維的國學(xué)大家劉文典的課,女生就逃得多了。

          這些學(xué)界令人仰望的們,都與沈從文一樣平易近人,也都各具性情,給楊苡留下深刻印象的諸多教授之一,就包括大名鼎鼎的吳宓。吳宓的英語發(fā)音很糟糕,普通話也說不好,很重的方言腔。“我們女生對吳宓印象不好,還有一條就是他土。吳宓身材偏瘦小,腦袋卻蠻大,聽說是四十多歲,看上去卻是老學(xué)究的模樣。他是穿西裝的,還拿一根手杖,走起路直挺挺的,目不斜視?!?/p>

          盡管他名氣很大,表情又嚴(yán)肅,但“女生倒沒有誰怕他的”,因?yàn)樗且粋€聞名遐邇的情種,他與毛彥文的愛情悲喜劇在聯(lián)大無人不曉,他在講授但丁《神曲》中但丁對貝阿特麗斯那段戀情時,會對著空中大呼:“Oh!Beatrice!”(《神曲》中的臺詞)那種款款深情,端的活似看見了他心中的愛神。

          楊苡也在這里收獲了新的友誼,王樹藏與陳蘊(yùn)珍便是她的兩個至交好友。王樹藏是著名詩人蕭乾的女友,蕭乾親昵地將她稱為“小樹葉”。而陳蘊(yùn)珍,以“蕭珊”之名為人所知,她后來成為了巴金的妻子。

          年輕時的王樹藏。

          許多年后,楊苡依然記得她們?nèi)倥囊淮我剐?。那是一個除夕之夜,三名少女在沈從文家里守歲出來,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了,沈從文的妻子三姐張兆和擔(dān)心她們的安全,但這三名少女卻滿不在乎地嘻嘻哈哈。而沈從文則笑瞇瞇地夸贊她們是“三個勇敢的少女”。

          三個少女就這樣踏上了這場夜路冒險,昆明郊外的公路沒有路燈,她們踩著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前進(jìn),手中的火把不時晃一晃,以驅(qū)散黑暗中突如其來的危險。她們用以壯膽的“武器”,只是每人手中的一條甘蔗。

          “蕭珊緊緊挽著我,也不大說大笑了,彼此好像都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只有樹藏是真的不在乎”,她提議啃甘蔗,三個人便吃了起來,一路只聽到她們撕啃甘蔗皮的聲音,“呸呸”吐著甘蔗皮的聲音,在夜里顯得特別響亮,讓她們一時忘記了害怕,大笑起來。笑過之后,依然心懷驚懼的蕭珊忽然問道:“要是樹底下忽然跳出個人來怎么辦?”王樹藏則一邊繼續(xù)“呸呸”不停,一邊答道:

          “打!拿甘蔗打!”

          其實(shí)甘蔗已被啃掉老大一截了。

          陳蘊(yùn)珍(蕭珊)送給巴金先生的相片。按照片上的時間,是一九三六年八月。楊苡給巴先生寫信是同一年。

          除夕的這次夜行,有驚無險,就像是一把興奮的小刷子,為聯(lián)大生活這場美夢中添色增彩。但西南聯(lián)大的日子,卻并非總是這般的帶些興奮,又帶些的浪漫冒險。

          1938年9月28日,“那天是個大晴天,天上一絲云彩都不見,真的是碧空如洗,藍(lán)得讓人心醉?!蹦贻p的學(xué)生們喜歡將這樣的晴爽的藍(lán)天稱之為“藍(lán)得像馬德里”,盡管沒有人去過西班牙的馬德里,但在這些年輕心靈的幻夢中,馬德里的天空就應(yīng)該像頭頂?shù)乃{(lán)天一樣極藍(lán),極美。

          但,就在片刻之后,馬德里的天空,化作了格爾尼卡的愁云慘霧。一種十分刺耳的聲音驟然響起,讓人本能地捂住了耳朵,“沒容我們分辨那是什么聲音,前前后后就都是震動耳膜的爆炸聲了。炸彈一顆顆落下來,地動山搖。

          “我們站在那里怔住了,好像在做夢,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p>

          這是一場噩夢,1938年9月28日的這場空襲,只是這場噩夢的開端。云南防空司令部在戰(zhàn)后編訂的《云南防空實(shí)錄》給出的數(shù)據(jù)觸目驚心,從1938年9月28日到1944年12月24日止,6年零3個月的時間里,云南省會城市昆明共發(fā)出預(yù)行警報207次,空報173次,緊急警報77次;日軍共出動飛機(jī)1311架次,入侵昆明市上空142次,共投彈3045枚,炸死無辜民眾2099人,炸傷2402人,損毀房屋25029間。盡管楊苡在多年后的回憶中,特意記下了一個讓人忍俊不禁的細(xì)節(jié):那位因刺殺下野軍閥孫傳芳而博得女俠之名的施劍翹,空襲時正和他們在一起。炮彈落下時巨大的轟炸聲把這位孤膽手銃殺父仇人的女俠嚇了一跳,用天津話說了句:“我的媽呀!”抱頭就往外跑,而沈從文則鎮(zhèn)定地在旁邊笑著說:“女俠也害怕嘛?!?/p>

          但對身處空襲陰影之下的人來說,隨時可能禍從天降的恐懼并不是個笑話——只有苦難的幸存者才有資格以談笑的語氣講述當(dāng)初的苦難。

          炸彈可以說瞬間摧毀了所有羅曼蒂克的傳奇,將苦難裸地鋪滿每一片空襲降臨的土地?!暗教幨堑顾姆课?,玻璃的碎片,街上許多聯(lián)大的師生,滿身的灰土”,在逃難的人流中,楊苡第一次見到那位舉世聞名的詩人聞一多,在中西女校時,老師曾帶領(lǐng)她們讀過他的名作《死水》,而此刻,這位傳奇詩人就這樣茫然地站在人流之中,“亂亂的頭發(fā)上全是灰土”。

          空襲從此成了無時不刻盤旋在頭上的死神,不知何時就會陡然降臨。

          第一次空襲只是日后長期噩夢的預(yù)演,對楊苡來說,這并不是對她打擊最大的一場空襲。多年后,在寫給女兒趙蘅的一段提綱上,她寫道:“一九四一年三月四月”。此時的楊苡已經(jīng)嫁為,正在等待預(yù)產(chǎn)。

          查閱檔案便會發(fā)現(xiàn),此時正是日軍對昆明空襲的頻繁時期。1941年4月8日的空襲尤為慘重,被昆明人稱為“四·八血案”,這一天中,日軍共投彈82枚,炸毀房屋891間,燒毀房屋1830間。頻繁的空襲下,楊苡不得不大著肚子跑警報,而他的丈夫趙瑞蕻,在結(jié)婚前也只是一名聯(lián)大的學(xué)生,這位準(zhǔn)父親沒有經(jīng)驗(yàn)、沒有準(zhǔn)備,甚至沒有想到要如何照顧自己懷孕的年輕妻子,當(dāng)他出門為生活奔忙時,只留下楊苡和一位同樣懷孕的鄰居一起挺著大肚子跑警報。楊苡特別記下了丈夫一次跑警報的經(jīng)歷,那時她剛剛生產(chǎn),抱著出生不滿周歲的趙苡,等著丈夫回家。警報響起,丈夫正往家走,正走到離家不遠(yuǎn)的一家面館,就躲進(jìn)去,里面人都跑空了,他回來很得意地說他如何急中生智,鉆到一張桌子下面。楊苡聽了就生氣,心里想:“你就不管我們母女,鎖在屋里,真要炸彈下來,跑都沒法跑”。當(dāng)一位朋友來探望楊苡,發(fā)現(xiàn)趙瑞蕻竟然把她們母女鎖在房間里獨(dú)自外出時,說“怎么能把門鎖起來呢?”楊苡就抱著孩子在里面隔著門大哭。

          1940年楊苡與趙瑞蕻結(jié)婚時住在昆明西山的酒店那一陣照的。趙瑞蕻有個同學(xué)楊立達(dá),是印尼華僑,有照相機(jī),到西山看我們,拍了好些。我看上去有點(diǎn)憂郁。

          恐懼、無助、絕望,或許產(chǎn)婦生理期導(dǎo)致的抑郁癥候也加劇了這場噩夢,“大著肚子跑警報,日子過得艱難,根本談不上未來有什么希望,我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diǎn),經(jīng)常陷入胡思亂想,我才二十一歲,也許會在分娩中死去,也許明天就會有一顆炸彈落在我頭上……”在這種極其糟糕的情緒下,她給相信足以托付心聲的大李先生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向大李先生傾訴我的苦悶,發(fā)泄我的情緒,所有的委屈、抑郁,還有恐懼,全都吐出來了。我說我最聽你的話。聽上去是把我眼下的處境和他勸我接受趙瑞蕻的追求聯(lián)系起來了,好像有直接的關(guān)系”。

          趙瑞蕻和楊苡,抱著的是剛出生的趙苡。這時已住在崗頭村了,包裹嬰兒是跟鄉(xiāng)下女人學(xué)的,她們會扎得很緊,跟捆柴火似的,干活時就背在身后。楊苡只會抱著,到醫(yī)院去做產(chǎn)后檢查,醫(yī)生見了把她訓(xùn)一通,說太緊了,你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這封信發(fā)出后,大李先生再也沒有回信,而且從此之后,“就杳無音訊,連明信片也不來了”。

          “它肯定把大李先生惹怒了”,直到晚年,楊苡依然為這封無理的信感到深深地后悔。但直到最后,她依然不知道大李先生沒有回信的真正原因。他的弟弟巴金也沒有給她一個明確得足以讓她信服的答案。他只是在信中安慰她說:

          “望你快樂地好好生活,我和哥哥自然把你當(dāng)作妹妹看待。我哥哥性情沖淡,做事遲緩,與你性情差得遠(yuǎn),故有誤會……”

          但在楊苡心中,恐怕連自己也不愿相信大李先生真的是一個可以被一封信就徹底激怒的狹隘之人,她之所以用“惹怒”來解釋自此而后的音訊斷絕,或許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答案,一個可以自己肩負(fù)起全部過失的答案,一個可以讓她用余生不斷追悔和自責(zé)的答案。

          她或許不愿去觸碰那個更讓自己釋然的答案:這個永遠(yuǎn)總是帶些憂郁的“快樂王子”同樣也有著難以對人言說的苦悶與羞澀,以至于當(dāng)對方的苦痛向洪水一樣洶涌傾瀉到他的身上時,他因?yàn)樘^思戀對方,感同身受,因此也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苦痛,他想不到用怎樣的話語才能撫慰對方的心靈。比起楊苡擔(dān)心激怒自己,他或許更怕回信中可能不當(dāng)?shù)难哉Z,會再度傷害到這個他滿心思戀的人。

          而1941年12月,太平洋的爆發(fā),徹底阻隔了淪陷區(qū)與后方的通信,他或許終于想到了如何回復(fù),但信已經(jīng)發(fā)不出去了。

          時間就像雪,會掩蓋一切,也會融化成水,淡化一切。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疤d奮、太激動了,好像所有的人都跑到外面來,到處是歡呼聲、鞭炮聲,宿舍里的人趕緊湊錢去買鞭炮,所有的人都加入歡慶中來”——長達(dá)八年的噩夢終于在這一刻徹底終結(jié),至少人們內(nèi)心發(fā)出的是這樣的歡呼。但狂喜過后,她等來的,卻是一場悲傷的夢,這個夢的開篇,寫在一張小小的電報紙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李先生已于十一月二十二日離開了我們。我很難過,希望你別?!?/p>

          就像那封永遠(yuǎn)沒有回復(fù)的信一樣,她永遠(yuǎn)也無法得到那個答案了,所有的久別重逢的幻想,在一刻盡數(shù)破碎:“雖然再見面一直是遙遙無期的,過了一年又一年,但我相信總有見面的一天,那時就可以痛痛快快把想說的都說出來,所有的疑惑也會有了答案?,F(xiàn)在,萬萬想不到的,再也沒有這樣的機(jī)會了”。

          “百歲以后,我還好多次夢見過大李先生。有個夢特別奇怪,夢里的背景并不是我家,像北京的房子,四合院那樣的。他喝了酒,發(fā)脾氣,在前面砸門,老潘子抵著門不讓他進(jìn)來,他就嚷嚷:我找她說兩句話有什么不可以?!而后就把門踢開了。進(jìn)來站在院里對后面喊:我只說一句,說完就走。他跟我說的一句是:我不是賴斯基!我回了一句:這里也沒有馬克!”

          “這夢太奇怪了,大李先生不喝酒,從來都是很紳士的,我哪見過他發(fā)脾氣?夢里成了那樣?!?/p>

          大李先生這張照片像是在碼頭拍的,當(dāng)年我并沒見過。

          “睡眠不能帶給我休息,

          我清醒著的眼睛永遠(yuǎn)看不見,

          死去的人的影子,

          環(huán)繞在我的床前?!?/p>

          人生,或許就是一場又一場的相聚與離別,一如相聚的偶然,離別同樣可能毫無道理。在這生與死縈繞輪轉(zhuǎn)的世間,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發(fā)生,而一切可能,也都可能被死亡粗暴地打斷。許多的歲月之后,歷經(jīng)生死的楊苡回顧往昔,或許會發(fā)現(xiàn)在過去的一個世紀(jì)中,她見證了如此多的生離死別,而別離的場景常常不是一曲挽歌,甚至不是一聲吶喊,而是無奈的,是荒誕的哭嚎。

          那個站在講臺上深情高唱“Oh!Beatrice!”的吳宓教授,在臨終時刻,并沒有像他鐘愛歌德那樣,低吟出“Mehr Licht!”(更多些光明?。┗蚴窍袼蕾p的馬修·阿諾德那樣,呼喚“Sweetness and Light!”(甜蜜與光明),而是孤寂地低聲呼喊著:“我是吳宓教授,給我水喝!……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飯吃!……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開燈!”

          那個她視為心靈知己的大李先生,因?yàn)樨毟F,一直拖延不愿住院,直到實(shí)在撐不住了,才認(rèn)輸似的答應(yīng)住院,每當(dāng)有朋友詢問他的病狀,他都回答“蠻好”。沒有,沒有叫好,直到在一個深夜,他安靜孤獨(dú)地死去了,而他的四弟巴金,只來得及揭開他的面紗,看見他雙眼緊閉、臉頰深陷的那張衰老的臉。楊苡見到的,卻只有虹橋公墓中的一方墓碑,那是一本大開的大理石制成的書,上面刻著:

          “永別了,我的心在這里找到了真正的家?!?/p>

          《青青者憶》,作者:楊苡,版本: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11月版。

          那個與她一并揮舞著甘蔗,在夜路上大膽行進(jìn)的“小樹葉”王樹藏,則“兩眼直直地看著,一點(diǎn)不認(rèn)人, 兩條腿不住地抬起來劃弧線,被子在一邊”,她已經(jīng)全然認(rèn)不出昔日的好友了,當(dāng)楊苡看著她時,“她嗥叫,發(fā)出的聲音真的像狼嗥”。當(dāng)派來的工作人員站在床頭宣布平反決定的消息時,這個一直癡呆臥床的女人,忽然說了四個字“早就該了!”說完便咽了氣。

          那個在夜路上緊緊挽著自己,能夠聽到彼此心跳的蕭珊,卻成了照片上一具直直躺在停尸床上的遺體,“你黑黑的頭發(fā)全部梳向頭頂,攏在一起,鋪平在停尸床的上端,仿佛也是水淋淋的。你的表情卻是陷在恬靜的睡眠之中,全然不顧那站在你身旁,穿著不平整的白襯衫,你那滿面哀戚的‘巴先生’!”

          在多年后夢中,她如此焦急地尋找自己的好友,卻沒有見到,她喊著她的名字,卻只有一個“被白帽和大口罩遮得臉上只有一雙眼睛的白衣人”走過來,不聲不響地打開一扇房門,低聲告訴她說:

          “她在這里!”

          而那屋里什么也沒有,只有地上的一堆骨灰,“很大很大的一堆”。那個白衣人遞給她一把大鏟,對她說:“隨便鏟吧,誰能分清都是誰的!那些年你們這種人死得太多了!”楊苡在驚恐中醒來,周遭是一片漆黑——“為了這殘酷的夢,我流下了眼淚,為了所有的默默消逝的故人!”

          歲月就這樣滑過去了,“像是從手指縫流出的一汪水,想抓也抓不住!我們被迫放走了那喜歡做夢的綠色年畫,也詛咒過、咬牙切齒地詛咒過那一次又一次,使人疲憊不堪的鬼子濫炸的日子,又捱過了終日盼望‘天亮’的黑暗歲月,跟著又在……中耗盡了我們金色的哀樂中年,我們原本在事業(yè)上可以豐收的收獲季節(jié)到來后卻顆粒無收!我們幻想過,迷信過,也失望過、幻滅過”,如今自己已經(jīng)垂垂老矣,再也不可能“跌倒了,在原地爬起來”,因?yàn)榈购?,真的可能就是躺在原地的長眠。

          “那種失去親人的刻骨銘心的痛楚,那一陣陣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無奈,那些思念、牽掛、遺憾和惶惑,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流下的眼淚……都隨風(fēng)而逝!”

          無論是歲月,還是生命,終將隨風(fēng)而逝。人生行進(jìn)得越久,就越像是參加一場又一場的告別儀式,身邊的人不間斷地向自己告別,前往此生之外的別一個世界,當(dāng)那個世界認(rèn)識的人越來越多時,告別儀式上的主角,也便成了自己。那便是,死亡。

          《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口述自傳》,作者:楊苡 口述 余斌 撰寫,版本:譯林出版社,2023年1月。

          死亡會奪取一切,但惟一不會奪取的,就是夢。因?yàn)橹辽僭趬糁?,一切不會那么容易戛然而止,也至少在夢中,生人與死者還可以擦肩而過,還可以握手寒暄,只是分不清夢里的他究竟是真的他,還是只是自己內(nèi)心的造相——但唯有一點(diǎn)毫無疑問,那就是夢中浸透的那份情感,無論是思念,是追悔,是悲傷,還是歡欣,那是等待許久的希望。

          希望,本就無所謂真實(shí)或虛空。但支撐著這希望穿過一個世紀(jì)的歲月,繼續(xù)等待的下去的力量,是愛。因?yàn)闆]有愛,因?yàn)闆]有愛,離別的眼淚中就只有失去所有的創(chuàng)痛,卻沒有等待重逢的希望;因?yàn)闆]有愛,苦難的種子就只會生長出麻木與仇恨,而不會長出堅忍與剛強(qiáng)。就像楊苡經(jīng)常引用的那段《哥林多書》中的箴言: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楊苡先生的女兒趙蘅女士畫的母親正在伏案寫作回憶的背影。

          撰文/李陽

          編輯/張進(jìn) 劉亞光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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