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愚
肖戰(zhàn)領(lǐng)銜主演的年代劇《夢中的那片?!凡コ龊?,讓觀眾充分見識到頂流的力量,劇集在網(wǎng)絡(luò)上引發(fā)廣泛討論。
事實上,《夢中的那片?!反淼氖悄甏鷦 芭枷窕钡膭?chuàng)作傾向,“偶像化”往往也意味著年輕化、流量化,其經(jīng)由偶像的力量,讓年代劇所要傳達的“家國同構(gòu)”等價值理念抵達更多年輕觀眾。不過,“偶像化”也可能讓年代劇成為“粉絲劇”,很難像《人世間》那樣輻射到更廣泛的受眾。
年代劇的“偶像化”路徑能否為年代劇帶來新變?《夢中的那片?!烦蔀橐淮魏芎玫挠^察契機。
“家國同構(gòu)”:年代劇的價值理念
一般來說,年代劇指涉的是那些呈現(xiàn)一定的歷史時間段內(nèi),個體與家族命運的劇集。這其中包含兩個關(guān)鍵信息:第一個是“一定的歷史時間段內(nèi)”,即,故事的發(fā)生時間不僅僅是一年或者幾年,而是至少涵蓋了十幾年,常常是幾十年;第二個關(guān)鍵信息是,“家國同構(gòu)”。
在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中,年代劇的“一定的歷史時間段內(nèi)”,主要有兩種情況。第一種,著重講述從1840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的故事。比如很著名的《大宅門》,描寫了百年藥鋪“百草廳”浮沉變化,觀眾可以清晰地看到歷史的演變:八國聯(lián)軍入侵、封建王朝滅亡、抗日、國共合作破裂、新中國建立;再比如《人間正道是滄?!?,通過1925年至1949年間楊氏兄弟姐妹不同的人生脈絡(luò),集中展現(xiàn)了從黃埔時期的國共合作到共產(chǎn)戰(zhàn)勝國民、國民退逃這一歷史時期的歷史畫卷。
“一定的歷史時間段內(nèi)”的另一種情況,側(cè)重講述新中國成立以后,改革開放以來,幾十年間當(dāng)代中國社會的變遷。比如去年的爆款劇《人世間》,以東北吉春平民社區(qū)“光字片”周家三兄妹周秉義、周蓉、周秉昆的故事為主體,涵蓋了近半個世紀的重大歷史事件,諸如上山下鄉(xiāng)、改革開放、恢復(fù)高考、國企改革、下海潮、棚戶區(qū)改造,等等。這一次的《夢中的那片?!?,則從1975年開始講起,以1970年代北京青年成長為切口,主人公與好兄弟經(jīng)歷了高考、下海、創(chuàng)業(yè)、出國、從政等發(fā)展階段,牽動了中國社會發(fā)展中極具代表性的三十年滄海桑田。
至于“家國同構(gòu)”,則指年代劇一般是以家庭作為敘事的主要載體,以家庭的興衰變遷以及人物間的情怨糾葛作為敘事主線,將個體的、家庭的命運與整個民族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從個體的“小我”升華到時代的“大我”、以家庭命運映射時代風(fēng)云,傳遞出“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有國才有家”“國泰才能民安”等集體主義和愛國主義理念,謳歌勇于承擔(dān)、敢于犧牲、百折不撓、與國家共進退的精神品格。
所以,在涉及抗日背景的年代劇中,比如《大宅門》《闖關(guān)東》《老酒館》等,主人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與侵略者展開殊死搏斗,哪怕最后以個人的死亡、家族的覆滅而告終。在那些涉及時代動蕩的年代劇中,從《父母愛情》到《人世間》,我們則看到主人公在時代洪流中的自立自強、善良正直、樂觀坦蕩,困頓中的人性光芒昭示了民族永不墜落的希望。
在更多時候,年代劇的“家國同構(gòu)”直接承擔(dān)起主旋律的“教化”作用。從廣義上來看,一切關(guān)于的、宣揚國家和社會主流價值觀的都是主旋律;狹義上看,主旋律更具體地指那些弘揚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等價值觀的作品。就比如在年代劇《胡同》中——導(dǎo)演正是《夢中的那片?!返母秾帲瑒〖x擇上世紀50年代、上世紀80年代和2019年三個時間節(jié)點分別敘事,故事跨度長達70余年,其以三代女性居委會主任的薪火相傳、生生不息,彰顯基層員對不變的忠誠,突出以人民為中心與為人民服務(wù)的理念。
主旋律作品因其影響力、凝聚力、感召力,而成為國家治理體系的組成部分,一向為文化主管部門所重視。市面上的不少年代劇本質(zhì)上是主旋律,“家國同構(gòu)”的背后是為時代“立德立功立言”。這些作品謳歌了高尚的品德和情操,此謂“立德”;反映時代歷史巨變,提煉時代精神,此謂“立功”;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為人民立言、為時代立言,此謂“立言”。
傳奇有余:民國年代劇的不足
對于觀眾而言,他們喜歡一部年代劇并不是因為它是主旋律,所以觀眾就肅然起敬,就有了“受教育”的自覺。恰恰相反,此前不少主旋律作品曾陷入創(chuàng)作誤區(qū)中:作品對于、對于國家主流價值,常常是通過說教方式來表現(xiàn),主要人物高大全,戲劇沖突老套,影視劇美學(xué)陳舊,這就造成作品“不好看”,觀眾也不喜歡看。觀眾都沒了,談何教化?由此,主旋律想要充分發(fā)揮凝心聚力的作用,就必須進入市場、影響觀眾,成為真正的“主流大劇”。用通俗的話,就是得成為大熱劇、成為爆款劇。
得以成為“主流大劇”的年代劇不在少數(shù),它主要有兩種類別:第一種是以《大宅門》《闖關(guān)東》《喬家大院》等作品為代表,它們往往講述一個大家族在歷史浪潮中的動蕩起伏,帶有濃濃的“傳奇”味道。中國古代通俗文學(xué)的核心特征之一,就是傳奇性。清代戲曲家李漁主張“非奇不傳”,強調(diào)“情事不奇不傳,文詞不警拔不傳”,老百姓也熱愛那些奇人、奇事、奇遇、奇情,坊間說書人講述的總是生動曲折、扣人心弦的故事。
從戲劇特征來看,這些帶有“傳奇”色彩的民國年代劇具有一些共同點。比如情節(jié)波瀾橫生、跌宕起伏、意外不斷;又比如“傳奇”以激發(fā)觀眾情緒為己任,它的情節(jié)要扣人心弦,更要虐得觀眾百爪撓心,層層堆疊的虐心只有在大結(jié)局時才迎來真正的翻盤。因此,“好人受難”“有情人難成眷屬”是不少民國年代劇的核心橋段。就好比昔日追《大宅門》,不少觀眾就是被白景琦跌宕起伏的四段感情所吸引,白景琦到底最愛誰?不同觀眾有不同的答案。
這些帶有“傳奇”基因的民國年代劇,“既出尋常視聽之外,又在人情物理之中,奇莫奇于此矣”——既有各種高能的情節(jié),也有一定的邏輯鋪墊,并在最后有著價值觀上的拔高。例如在《大宅門》中,百年老字號“百草廳”也卷入轟轟烈烈的抗日浪潮,挺直了民族的脊梁。
“傳奇”色彩的年代劇如今已經(jīng)進入創(chuàng)作的低谷。一方面,濃烈的奇彩常常讓民國年代劇顯得通俗有余、嚴肅不足,無法承擔(dān)主旋律的重任,畢竟對“宅斗”的渲染如今也是創(chuàng)作的禁忌。另一方面,多種類型作品的沖擊下,這類民國年代劇距離年輕觀眾顯得遙遠,反而是以民國為背景的懸浮言情劇成為年輕人的新寵。
時代裂痕:新年代劇的尺度
在此背景下,另外一種類別的年代劇得到倚重,它的創(chuàng)作模式經(jīng)由《父母愛情》開啟,在《人世間》得到進一步穩(wěn)固。這類“主流大劇”將目光聚焦于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社會變遷,書寫了平民生活史詩。
《父母愛情》再現(xiàn)一段橫跨半個多世紀的愛情故事。資本家小姐安杰和海軍軍官江德福,從上世紀50年代的相遇相知到60年代的相愛生子,再到70年代留守島中患難與共、80年代的退休回城,再到90年代的鬢角斑白,兩人相伴一生?!度耸篱g》則以周家三兄弟的故事為主軸,涵蓋了1970年代以來近半個世紀的重大歷史事件,展現(xiàn)了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和眾多平民子弟的命運遭遇,堪稱“中國百姓的當(dāng)代史詩”。
“平民史詩”風(fēng)格的年代劇,更多彰顯的是歲月變遷中不曾褪色的人性光輝,例如《人世間》著重凸顯的是一種“好人文化”?!昂萌宋幕笔巧钪貕合碌淖宰鹱詯邸⒆粤⒆詮?,是對抗命運的頑強堅韌、不屈不撓,是小人物之間的互幫互助、重情重義,是時代洪流中不曾改變的善良正直、樂觀坦蕩……
然而,“平民史詩”年代劇常常并不會避諱“時代裂痕”的揭示,它不可避免地要呈現(xiàn)“好人”在大時代中的遭遇。歷史轉(zhuǎn)折所帶來的陣痛可能輕而易舉就更改了小人物的命運,時代的一粒沙之于個體可能就是一座山,“好人”也難免要吃苦受苦,好報有可能遲遲不來或者回報得太少。
《人世間》就堪稱周秉昆的“好人受難史”:哥哥姐姐考上大學(xué)改變?nèi)松?,周秉昆卻一直在社會底層掙扎;周秉昆好不容易買了房子,結(jié)果房子產(chǎn)權(quán)有問題,一家人又不得不搬到棚戶區(qū)那兩間破敗的民房;周秉昆辛苦養(yǎng)大鄭娟被駱士賓后所生的孩子周楠,周楠考上清華,去美國留學(xué),在美國遭遇槍擊死亡;周秉昆失手打死駱士賓,以過失殺人罪入獄多年……此外,也有一些普通人在大時代中遭遇磨難:有人動蕩年代被蒙冤批斗,命運徹底改寫;有窮苦人去傾倒煤渣的地方取暖,卻被傾倒的煤渣掩蓋而死;得了尿毒癥的下崗工人,臥軌……
“時代裂痕”也存在于《父母愛情》。雖然安杰隨江德福去了與大陸相分離的松山島,這讓他們很大程度上躲避了當(dāng)時的沖擊,但這個小島也并非“世外桃源”,派系斗爭的陰影仍然籠罩在小島上。以安杰的姐夫歐陽懿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坎坷命運,也讓一切盡在不言中。
當(dāng)然,“平民史詩”年代劇在尺度的把握上是非常謹慎的?!陡改笎矍椤芬愿改赶噱σ阅膼矍榈皶r代裂痕”;《人世間》得以順利播出,也讓業(yè)內(nèi)不少觀察人士感慨其中的不容易。所以,年代劇那么多,《父母愛情》《人世間》仍然是個例。這也揭示了年代劇面臨的困境:如果只是純粹成為主旋律的傳聲筒,年代劇很難真正成為全民爆款,很難成為“主流大劇”;如果從平民視角出發(fā)去描寫老百姓在大歷史中的遭遇,在謳歌國人堅韌善良、與時代同風(fēng)雨的同時,也難以避免會觸及到“時代裂痕”,或?qū)χ餍傻谋磉_形成沖擊。
這讓年代劇創(chuàng)作左支右絀?!度耸篱g》火爆了,卻不是每一部類似的創(chuàng)作都能夠如此順利。創(chuàng)作者轉(zhuǎn)而選擇更安全的路徑——盡可能規(guī)避“時代裂痕”。只是,這樣的年代劇還能成為“主流大劇”嗎?
年代劇偶像化:可以成粉絲劇,未必成全民劇
一些年代劇轉(zhuǎn)而采取了主旋律影視劇“偶像化”的策略。年代劇大膽啟用在市場上具備流量效應(yīng)的年輕演員,能在宣傳上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通過年輕偶像的巨大影響力,也能帶動一批年輕人追劇,擴大主流價值觀念的傳播圈層。
就比如《胡同》,講述三代女性接過居委會主任的接力棒、扎根基層的故事,三代女居委會主任演員分別由趙露思、蔡文靜和關(guān)曉彤主演,她們都是市面上具有一定號召力的年輕演員?!秹糁械哪瞧!酚尚?zhàn)挑大梁,無論是否喜歡肖戰(zhàn),可能都無法否認,肖戰(zhàn)確實是頂流中的頂流,他擁有數(shù)量相當(dāng)龐大的年輕粉絲。數(shù)據(jù)也說明了一切:《夢中的那片?!凡コ霎?dāng)晚,酷云因訪問量激增而出現(xiàn)故障;劇集在視頻網(wǎng)站播出時,貼片廣告滿坑滿谷。
年輕偶像的參與確實讓年代劇收獲了更多年輕觀眾。然而,能否躍升為“主流大劇”,歸根結(jié)底取決于年代劇是否具備真正的“新變”。《夢中的那片?!繁憩F(xiàn)如何呢?
《夢中的那片?!窂?975年講起,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幫大院子弟。肖春生雖是大院子弟,但因為彼時父親的身份仍未平反,他家的地位在大院里已然落寞。肖春生想要當(dāng)兵也因為父親的原因政審一直過不了。
可如果跟同時代的其他年輕人相比,卻很難說肖春生吃了很多苦頭。作為大院子弟,肖春生本身就已經(jīng)享受到了外面許多平頭老百姓所享受不到的權(quán)利和福利,他與一幫出身背景很好的大院子弟稱兄道弟,大家相互幫襯,他想要找工作也能進入當(dāng)時緊俏的供銷社……
可以說,從故事主人公的選擇上,《夢中的那片?!分v述的就不只是“平民”的故事。在動蕩的年代中,大院子弟受到的時代沖擊要小很多,他們也比大多數(shù)同齡人來得幸運,“時代裂痕”已經(jīng)嚴重淡化了。
劇集也刻畫了部分胡同年輕人的人生,時代在他們身上就留下明顯的傷痕。就比如胡同混混齊天,他有悲慘的身世:父親在他八個月時了,媽媽也走了,他是姥姥帶大的。齊天還提到,父親那邊親戚多,不過都在美國啊、啊,就父親一個人留在這兒,齊天不解為什么當(dāng)年就父親沒走。
從齊天的身世,有些閱歷的觀眾可以感受到“時代弄人”。然而,年輕觀眾或許很難接收到這些隱含的信息。從劇中齊天的境遇來看,他住得不算差,混得也不差。雖然一度因為投機倒把入獄,但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下,他很快就抓住了時代的機遇,實現(xiàn)了“逆天改命”。換句話說,雖然涉及“時代裂痕”,但《夢中的那片海》輕輕掃過,聊勝于無。
《夢中的那片?!繁举|(zhì)上是披著年代劇外衣的主旋律作品,“講述了青年人在成就自我的過程中,對人民和國家無私奉獻的故事”。這樣的創(chuàng)作出發(fā)點沒有問題,創(chuàng)作的路徑和方法也是一種自由的選擇。只是,主創(chuàng)者也得承受選擇的后果——當(dāng)《夢中的那片?!访撾x了平民的經(jīng)驗、盡可能去遮掩“時代裂痕”,也導(dǎo)致了它很難引起類似于《人世間》那樣的全民共鳴;有著頂流的坐鎮(zhèn),是可以讓更多年輕的觀眾去了解那個年代、去接受劇集所要傳達的價值觀念,但劇集的傳播效果并未超越出“粉絲劇”的范疇。
以此觀之,僅僅依靠偶像化、年輕化、流量化的路徑,并非年代劇的“新變”。偶像化或僅是讓年代劇成為吸引年輕人的“粉絲劇”,無法實現(xiàn)年代劇到“主流大劇”的轉(zhuǎn)變。年代劇創(chuàng)作本就應(yīng)該允許“時代裂痕”的存在,這既是尊重歷史,也是遵循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體現(xiàn)——畢竟穿透了“裂痕”,陽光才格外溫暖,故事也格外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