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最后一塊,妄想獨立于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自留地,多一點不要錢的支持和關(guān)懷。
也給自己多一點,算法之外的自由時間。
豆瓣9.0,2023國產(chǎn)劇最高開分,一天漲到9.1,《漫長的季節(jié)》。?
不好看,找秦昊賠。他是主演之一,剛在微博上說了,要是看到最后感覺被騙,他給你退騰訊視頻會員費。
導(dǎo)演是辛爽,幕后班底就是《隱秘的角落》那幫人。
豆瓣詞條把它貼上了劇情、家庭和犯罪三個標(biāo)簽。于是我沖著燒腦、什么的打開。
看完只想問一句:怎么和我看過的國產(chǎn)懸疑劇,都不一樣?
不叫你去推理、恐懼、受。
它叫你在一件偶然的極端事件里,照見自己的尋常人生。
連追7集,跟著劇情又笑又哭的。
就像我也在故事發(fā)生地,樺林市,過了20年日子似的。
樺林是一個虛構(gòu)的東北小城,但日子是真的。
在里面過日子的人,王響(范偉飾)、龔彪(秦昊飾)、馬德勝(陳明昊飾);
歌舞廳老板,拉雙眼皮的徐姐,撿破爛的老太……都是真的。
也有碎尸、追兇、無頭公案什么的,但演員不咋呼,畫面不陰森,音樂不驚悚。
懸疑三件套,辛爽一套都沒用。
越看到后面,越覺得懸疑只是一個殼子,里面裝的,其實是人和命運的關(guān)系。
生而為人,我們該對抗命運,焦慮命運,還是與命運和解?
我們的命運,到底由誰說了算?
聽起來很宏觀,但又是個再具體不過的話題。
命運到底是什么,沒人說得清。
但命運的樣子,就藏在每個人的日常生活里。
藏在小老頭王響(范偉飾)收了出租,摳搜的,只舍得點的兩份素菜里;
藏在龔彪(秦昊飾)前腳打的胰島素,后腳灌的雪花啤酒里;
藏在退了休的刑警隊長馬德勝(陳明昊 飾),穿上緊身拉丁舞服,咔咔扭的大里。
命運不是虛頭巴腦的空想,不是社交媒體上的金句。
命運就是生活本身。
《漫長的季節(jié)》拍得很高明。
不讓演員背一句不像人話的書面語,干一件不像人干的事,比如聊詩詞歌賦和人生哲學(xué)。
他們見面打招呼,不是”今天你又形而上了嗎?”
而是“以前一個雞架兩塊五,現(xiàn)在十塊了?!?/p>
越是形而上的劇,越好拍。讓幾個演員對坐客廳、飯廳、咖啡廳,來來回回掉書袋就成了。
而越是貼地氣,才越講究。
角色都土了吧唧,穿開線的毛衣,睡硬板沙發(fā)床,用三合板舊餐桌。
連最洋氣的醫(yī)美生意,都在自家單元房里,偷摸地干。
不僅不加美顏濾鏡,還給他們畫痘坑,添大腮幫子、大肚皮。
貼對拉壞的雙眼皮,和掉色發(fā)青的全包眼線。
就好像他們不是虛構(gòu)人物,就是我們身邊的普通大姨、大爺。
趕的是90年代的時髦,過了二十來年,人和身上的衣服,家里的裝修都發(fā)舊了。
但他們有屬于他們的方式,跟上這個新時代。
像王響那樣,戴著老花鏡,刷起微信。
看了下制作特輯,劇組上了各種物理特效化妝,范偉、秦昊這些老熟人,都化得差點認不出。
特別是老年妝,連劉琳自己對著鏡子都嚇一跳:怎么老成這樣了。
不知道這些妝效成本多少,反正很少見現(xiàn)代背景的國產(chǎn)劇舍得用。
以前說拍得精致,總拿劇中人吃穿用度夠不夠大牌來衡量。
其實是個大誤區(qū)。最高級的精致,應(yīng)該是接地氣。
缺角的組合柜,包漿的呢大衣,黏糊的白酒杯,這些不起眼的細節(jié),才最費功夫。
不加懸疑罪案那條線,就是一出久違的小人物悲喜劇。
加上,就更多了一層深意。
那場離奇又慘烈的碎尸案,牽涉其中的人,不管是受害者家屬、辦案人員、還是間接加害者,沒人擺出變形的表情,把“我有問題”寫在臉上。
他們就照常開車、拉活、擼燒烤。照常退休、喪偶、鬧離婚。
大家都頂著差不多的臉,干差不多的事,當(dāng)差不多的人。
其實各人有各人的隱痛,埋在心里最深處,經(jīng)常連自己都想不起,也懶得翻出來。
真不像越極端越的懸疑劇,像我們的日常生活。
連碎尸都成了尋常事,用陳明昊演的退休刑警馬德勝的話說:“誰家不死人啊?!?/p>
王響有一件紅毛衣,穿了20年,起球、卷邊、還拉絲,就是不舍得扔。
那是兒子18歲那年,拿賺來的第一筆錢給他買的。
老頭兒把毛衣碎屑,一點點撿起來,再湊一堆擺眼前。
脫離案情看,看出他日子緊巴,人摳搜,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想兒子。
加上案情線,再看這件毛衣,還是一個隱喻。
毛衣就是他放不下的兒子的冤屈。
一天不脫下來,就一天不放棄找出害他兒子的真兇。
馬德勝勸他,二十年了,該放下了。這才說:誰家不死人???
馬德勝:“誰家不死人啊?我老婆得癌癥去年死了,我上哪說去?”
王響:“那不一樣,你老婆是得病死的,死在醫(yī)院床上,那是壽終正寢。我兒子二十不到,死在水里,我能不天天想嗎?”
馬德勝的話,消解了案情的極端偶然意味。
告訴你,意外和不幸,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話剛說到這兒,他又提起一個關(guān)鍵人物。
那人案發(fā)后就坐牢了,關(guān)了快20年,終于要刑滿釋放了,誰想到臨出獄前,得病死了。
真是無法琢磨,沒處說理的命運。
而王響后面的回答,又加重了這個人物悲劇性,讓他沒那么普通。
一個隨處可見的倔老頭,內(nèi)心埋藏著,遠超于平常人的巨大傷痛。
以往東北題材都選在冬天,好像那才是東北最漫長的季節(jié)。
這是少有的拍東北秋天的劇。
秋天其實很短,跟我們的人生一樣匆忙,眨眼就過去。
人活一世,往往就是活幾個特定的瞬間。
比如王響,看似活了60來年,但其實他只活了幾個節(jié)點。
無非就是進廠開火車、中年下崗、喪子、開出租再就業(yè)。
但人生也很漫長,不是時時都有新節(jié)點發(fā)生。
我們的日子,大多都是對一件事的重復(fù)、再重復(fù)而已。
比如喪子之后,王響往后余生做的一切,不管是開車、吃飯、惹人討厭、發(fā)笑或可憐,其實都是在重復(fù)他對兒子的思念。
制作特輯里,導(dǎo)演辛爽說這是他特別設(shè)計的。他想告訴大家,東北也有四季,也有很多色彩,不光是寒冷和肅殺。
沒有那些刻板印象,讓東北看起來都不那么東北了。
雖然主演們都一口大碴子味,但我常常覺得,好像全國各個不知名的小城里,都有相似的人,發(fā)生過相似的故事。
有相似的三口之家,家里有個學(xué)習(xí)差但人不壞的半大小子。
有個病歪歪的媽,對著兒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手里怕掉了,不知道怎么疼好了。
還有個不太會當(dāng)?shù)牡?/p>
爹不是壞人,但從不懂孩子的心,還不懂裝懂。
不讓孩子離開樺林,出外闖世界。
孩子寫個朦朧詩,他都得摻和兩句,非讓人把朦朧詩改成打油三句半。
當(dāng)年兒子送他紅毛衣時,明明又得意又感動。
但一句好話不會說,滿嘴嫌棄,又嫌貴又嫌扎,就怕讓孩子知道,他也很愛他。
直到孩子出事,他也慢慢老了,回首往事,才明白過來,自己以前沒少犯糊涂。
原來所謂成長不只是年輕人的事。
不管什么年齡,人都會幼稚、不懂事。
一次次犯錯再悔悟,可能會改,也可能還是不長記性,再接著犯錯。
踉蹌著踉蹌著,人就這么老了。
這部劇的老年戲份也拍出了新意。
雖然在妝造上狠下了工夫,強調(diào)了不同階段的年齡感,但并不為強調(diào)他們的老邁、衰弱。
哪怕得了尿毒癥和糖尿病的人,也沒有佝僂腰背,渾身打顫,壓著嗓子說話。
這都是以往拍老年人的慣常套路。
這劇里的幾個中老年,更像我們這個時代,真實的中老年。
沒那么老,還有把子力氣,一腳油門能從市中心竄到郊邊玉米地里。
也還在開出租,干小買賣,為生活奔波。
那些老年妝,不是為了說明他們“老沒用的”,而是為了展示一種時間的流逝。
時間讓龔彪從帥小伙變成大肚子油膩男。
讓王響的眼角、嘴角都往下耷拉。
讓當(dāng)年欺負王響父子的保衛(wèi)科科長得了尿毒癥。
年輕時那么春風(fēng)得意的人,到老了,竟然掛著尿袋子,倒賣假車牌,賺點透析錢。
廠辦醫(yī)院里最漂亮的小護士黃麗茹,成了普通的中年女人。
頂著一頭燙壞的玉米須,在家里客廳,給人無證紋眉、拉雙眼皮。
湊了點開店的錢,還被喝酒、樣樣來的老公順走了。
也許導(dǎo)演真正想拍的不是老去,而是時間的公平。
它對每個人都同樣殘酷,也同樣溫柔。
再平凡的人,回首一生,都有他自己的波瀾壯闊。
比如王響,受過那么大的苦難,面對老仇人邢科長,看到他落魄地背個尿袋子,還是生出惻隱之心。
帶著北方人特有的要里要面兒,遞過去一沓錢,撕吧到人手里:“別的不說了,透析要錢……”
王響啊,真是不管自己混成什么樣,都是個講究人。
而哪怕風(fēng)光過,最終也會歸于平凡,甚至窘迫。
就像邢科長穿了一輩子的呢大衣。
他以前耀武揚威,不干人事的時候,大衣是硬挺的,代表地位的尊貴。
老了落魄了,大衣成包漿的了,蔫了吧唧搭在身上,亦如他后來的境遇。
但他把大衣沒脫下來,張口還是“我可是正科級退休”。
只是人倒霉了以后,心也變善了。
聽見王陽的名字,那個他欺負陷害過的英年早逝的孩子,竟然眼圈泛紅。
演員沒多余的臺詞,從他含著的眼淚,抿起的嘴角里,你能感覺到他的后悔和歉意。?
時間有不動聲色的殘酷,也有不動聲色的感動。
前文提到王響的巨大傷痛,沒用夸張的劇情和表演呈現(xiàn),都藏在他的日常生活中。
也可以解讀成另一種意思:王響雖然受過巨大傷害,但一直還在找新的出口,努力生活。
努力出車、拉活、吃兩份素菜。
還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小兒子。
再不是那個不準(zhǔn)孩子脫離他手心的爹味爹,他鼓勵孩子去北京,上海,去見大世面。
吃泡面,都會溫柔地把鹵蛋放進孩子的碗里。
不管你愿不愿意,人總歸會跟著時間的流逝,而向前流動。
制作特輯中,范偉提到的人生態(tài)度,也許就是這劇真正要講的東西:
“別回頭,向前看”。
別回頭,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