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池子大街上車馬喧鬧,人流向南推挪,匯入故宮門口的安檢隊伍,或聚在煙酒小鋪,挑選一支消暑的冰棍。逆著人頭走,朝右拐進一條小胡同,喧鬧隨額上的汗一同甩走,進到一片靜涼的宅院。南池子美術(shù)館,灰磚灰瓦,褪色的紅漆木門,外面攔一道透明閘機,里面展著作家金宇澄的畫。
壹
2015年,金宇澄憑借長篇《繁花》,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被稱為“近十年來最好的中文”。此外,他還曾任《上海文學(xué)》的執(zhí)行主編多年。幾張反復(fù)流傳的肖像照里,金宇澄或總與一摞摞書同時出現(xiàn),或立于頗有年頭的新古典主義陽臺之中,這些照片都攝于他位于上海作家協(xié)會的辦公樓里。
金宇澄(陸元敏 攝)
《繁花》剛出版沒多久,導(dǎo)演王家衛(wèi)幾乎是第一時間買下了它的版權(quán),準備將其拍成電視劇。此前放出的預(yù)告片里,金宇澄還親自出鏡,與胡歌飾演的阿寶對話,用上海話念出《繁花》的開篇第一句: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
至此,我們認識了作為作家、作為編輯、作為客串演員的金宇澄。在故宮旁的南池子美術(shù)館中,我們還會再次認識作為畫家的金宇澄。
《繁花》的讀者大概見過他的畫。書中的若干插畫,都由他親手繪作。
《繁花》書內(nèi)插畫
給自己的書畫插畫的作家,總好像顯得比不畫的作家更可愛一些。鴻篇巨著與經(jīng)典之名,容易使人望而生畏,插上幾幅漫不經(jīng)心的畫,就沖淡了幾分距離感。使人想象一個奮筆疾書的作家,寫著寫著就開了一會兒小差,用紙張的空白處摸摸魚,發(fā)發(fā)呆,再回到嚴肅的創(chuàng)作中來。
當(dāng)年閱讀卡夫卡,開始前先正襟危坐,深吸兩口氣,像要面對一個巨人。直到看到他的插畫,才松一口氣,想,害,這不是我上課走神時會在課本上畫的東西嘛。
金宇澄的插畫,也有著這樣的魔力。
不過,他似乎不滿足于此。插圖之后,還專門辟出一條路線,畫一些更豐富的東西。難怪有人評價他“左手寫作,右手畫畫”。
把摸魚玩成了專業(yè),看來,金宇澄是“斜杠青年”的楷模。
貳
《繁花》第一章的開頭,金宇澄寫:
阿寶十歲,鄰居蓓蒂六歲。兩個人從假三層爬上屋頂,瓦片溫?zé)?,眼里是半個盧灣區(qū)……蓓蒂拉緊阿寶,小身體靠緊,頭發(fā)飛舞。東南風(fēng)一勁,聽見黃浦江船鳴,圓號寬廣的嗡嗡聲,撫慰少年人胸懷。
在北京的胡同深處,聽不見黃浦江的船號,也少了一陣水汪汪的東南風(fēng),好在那天陽光正好,可以算得上是瓦片溫?zé)帷?/p>
南池子美術(shù)館,四面宅院包圍著一片池水
進入南池子美術(shù)館,先過一個假山隧道,踩著水中的石頭進殿,四面房屋圍繞一片綠色的池水。北方的庭院大多仿蘇杭的園林建設(shè),小巧精致,融合幾分南方的氣質(zhì),承載吳儂腔調(diào)的《繁花》,感覺正好。
前夜剛好下過雨,荷葉中留一滴圓滾滾水珠,嗯,南方味更濃了。
入口處的“繁花”二字看著很眼熟,一想,這不是和書封一樣的風(fēng)格嗎。
展覽入口處
再往里走,展出正式開始。
叁
金宇澄的畫里,有幾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元素。首先是貓。這個沒啥可說,文人哪有不愛貓的。
然后是馬。馬的出現(xiàn)頻率可比貓要高得多。
為什么是馬?
金宇澄說,他童年時期,看見過上海的晨霧中走過賣馬奶的馬,青年時,他又在農(nóng)場養(yǎng)過馬。馬又象征著一種逝去的古典主義。
在過去,馬是工具、是財產(chǎn)、也是伙伴,稀疏平常,是古人的日常一種。到了現(xiàn)代,人不再需要馬,它的現(xiàn)實意義就漸漸褪去,化身成純粹的精神象征物,成了高貴、古典、自由的承載符號。
當(dāng)然,以上是我瞎聯(lián)想的。
不過金宇澄筆下的馬,從不在奔跑,它更像是都市里的一些人,向往自由,向往曠野,但該排隊排隊,該遛彎遛彎。
金宇澄作品
馬還有自己的都市。
這幅《桃花》,是100匹馬生活的城市,有的馬帶著降落傘從空中降落,有的坐著列車,有的乘坐電梯,有的在河流里沖浪(?)。
有的長著翅膀,有的長著角,有的舌頭長得像蜥蜴,有的干脆長出一個人的上半身來。
《桃花》局部
《桃花》全圖
仔細觀察這幅畫的細部時,我和同行的小伙伴忍不住在里面尋找最像自己的那一匹。
《繁花》中也有一處關(guān)于馬的比喻,寫得很絕。
蓓蒂的鋼琴,蒼黑顏色,一匹懂事的高頭黑馬,穩(wěn)重,滄桑,舊緞子一樣的暗光,心里不愿意,還是讓蓓蒂摸索。蓓蒂小時,馬身特別高,發(fā)出陌生的氣味,大幾歲,馬就矮一點,這是常規(guī)。待到難得的少女時代,黑馬背脊,適合蓓蒂騎騁,也就一兩年的狀態(tài),剛?cè)岵?,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張照,相?dāng)優(yōu)雅。
但這是想象,因為現(xiàn)在,鋼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塊空白墻壁,地板留下四條拖痕。阿婆與蓓蒂離開的一刻,鋼琴移動僵硬的馬蹄,像一匹馬一樣消失了。地板上四條傷口,深深蹄印,已無法愈合。
不知為何,金宇澄的馬,讓我想起韋斯·安德森的動漫電影,《了不起的狐貍爸爸》中,狐貍爸爸在曠野上偶然遇見,并為之舉臂落淚的那匹狼。
電影《了不起的狐貍爸爸》
肆
還有幾幅畫想單拿出來說說。
《背影》,一副黑白畫,沉悶壓抑,蒸汽機的管道和壓力表鋪滿整個畫布,幾個人的背影插在其中,頭的兩側(cè)連在管道上,正在操作機器。
《背影》
這幅畫與其他畫作的風(fēng)格好像有點不太一樣。一起來的朋友問我,這畫啥意思。我一頓胡扯:表達工業(yè)都市下人的壓抑;人與某種更高的東西綁定在一起,成為零部件和養(yǎng)分,同時又維系著它的運轉(zhuǎn)。
越說聲音越小。朋友走后,我盯著這幅畫看了好久。
要是金宇澄能在每幅畫旁邊隨便寫點什么就好了啊。如果這么玩,是不是像在書里插畫一樣,反向插文了。
還有一副《理想》。
《理想》描繪了冬天的上海巨鹿路。金宇澄在巨鹿路上的上海作家協(xié)會工作三十余年,“假如再過一百年,樹越長越大,堵塞人行道,走路很困難會怎樣?理想中的馬路兩旁,依然有大樹、有典型上海民居,但將來某一天,路況會不會完全變了?那時候,行人可以更’適意’——路中是一條自動傳輸帶,那時也出現(xiàn)了詭異的馬匹活動,100年后,誰知道呢?這景象似是而非,很有趣,常規(guī)的馬路,被理想顛覆了?!?/p>
電子導(dǎo)游如此介紹著。
這就是作家的腦洞嗎。一般人設(shè)想的100年后,往往是自然更加消退,科技主導(dǎo)一切的狀態(tài)。在《理想》里,樹和馬成了主角,唯一科技感的變化,是馬路變成了機場里的那種自動傳輸帶。
不過上海的雪真好看啊。
人造、自然、科技、魔幻與日常就這么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了,確實應(yīng)該取名叫《理想》。
如此說來,再給它添上窗外天空的倒影、手機的影子,好像也可以一同和諧共處了。
《理想》局部現(xiàn)拍圖(不小心出鏡的當(dāng)然是我的手機^_^,等等,你看畫上這個圍著白圍巾的人兒像誰?就是金老師本人嘛)
《理想》全圖
打開了這層思路,忽然覺得南池子美術(shù)館本身,也和金宇澄畫作的風(fēng)格相契合了。
古典的木質(zhì)天花板上,嵌入一個鐵網(wǎng)式的通風(fēng)管道;紅漆木梁柱的中間,鑲著一臺面部識別&指紋打卡機;雕花木窗的旁邊,吊著一個寫著“安全出口“的LED燈指示牌。
美術(shù)館天花板上的通風(fēng)管道
可以說非常契合主題了。
伍
二樓展廳的風(fēng)格要更多元一些。
一上樓梯,頭頂一塊白底顯示屏,《繁花》里的句子飛速閃動,像《黑客帝國》里的代碼瀑布流。
右邊還有個小屋,一些畫作被做成動畫,很魔性,坐著休息的時候,看它循環(huán)播放了三遍。
有位媽媽帶著小孩來參觀,很認真地共同解讀每一副畫背后的含義。
他們站在《梅花落滿南山》面前。
媽媽說:你覺得為什么叫這個名?
兒子說:你看這個山,它好像就是一顆梅花樹。
媽媽說:還有,你看它有好多山洞,像不像樹上的梅花苞。
《梅花落滿南山》
現(xiàn)在的小朋友可真幸福呀。我偷偷跟在他們身后,聽他們的交流聽了好久。
陸
作家畫畫,當(dāng)然離不開書的主題。
《金瓶梅詞話》,一塊甜軟精致的粉色糕點,需點綴幾粒櫻桃,配上金色的鑲有花紋的刀叉,適合在下午時間切一小塊含在嘴里,細細品。
《繁花》,一只陽澄湖的大閘蟹,五花大綁,還得用錘、鐓、鉗、鏟、匙、叉、刮、針這“蟹八件”,在閑時多花點時間,慢慢吃玩。
展方還十分有心地搞了一道裝置藝術(shù)。由金宇澄不同版本的出版物懸吊形成,利用天窗流下的自然光。中間的畫是一只枕在書上的懶貓。
有畫有書,有貓有樹,這簡直是文人心目中,完美的精神一角,羨慕了。
離開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看的周邊。
“繁花”帆布包,想買但沒現(xiàn)貨。嗚嗚嗚。
柒
離開美術(shù)館,太陽已經(jīng)暗沉下來,仿佛專注埋頭讀一本書,讀完抬頭,才突然在一瞬間,感知到剛才一切時間的流逝。
想到金宇澄在采訪中,說當(dāng)初寫作《繁花》的動機。
2011年,他經(jīng)過陜西南路一個高架的天橋下面,無意中看見一個女人在擺地攤。那女人是他青少年時代知道的一個靜安寺一代最有名的美女。倒不是覺得她何以落魄至此,而是忽然察覺到了時間。
南池子美術(shù)館的門外,無意中看見兩個席地而睡的人
記憶是存在于時間之外的東西,當(dāng)一個東西變成了記憶,時間就停止在了那一刻。但總有一些猝不及防的時刻,記憶中的人與物又會來到現(xiàn)實,中間空缺的時間,就會在一瞬間撞向我們。
那種沖擊力,可化為一聲嘆息,可化為一口烈酒,可化為一副靜默的畫,可化為一部傳世的書。
金宇澄作品
對了,《繁花》的畫展會一直持續(xù)到10月底,不知道北京的金秋時節(jié)再去,會不會有不一樣的氛圍和風(fēng)景。
策展人:謝曉冬
出品人:羅皓菱
主辦:南池子美術(shù)館 云杪文化
展期:2023年8月3日至10月29日
地址:南池子美術(shù)館(北京市東城區(qū)普渡寺西巷2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