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41歲的京東副總裁蔡磊和漸凍癥不期而遇。
這是世界絕癥之一,一旦確診,生存期往往只剩下2-5年?;颊邔⒀郾牨牭乜粗约喝砑∪馕s,直至喪失功能到無法說話、呼吸和吞咽。殘酷程度超過癌癥。
人生的上半場剛靠艱苦奮斗實現(xiàn)了財務自由,下半場伊始就拿到了這么難的一張考卷。換作是你,會如何選擇?游山玩水、陪伴家人,讓人生少一些遺憾?蔡磊沒有這么做,他把攻克漸凍癥作為人生的最后一次創(chuàng)業(yè),對命運展開了絕地反擊。
這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在相似處境下做出了這種選擇的人。過去的兩百年,全世界關于漸凍癥的基礎研究和藥物研發(fā)的重大突破幾乎為零。蔡磊,一個醫(yī)學領域的門外漢,他何以讓自己背上這么難的重擔?
帶著這樣的疑問,也帶著對這種精神的崇敬,在北京4月初的一個春日午后,虎嗅《有書不孤讀》欄目在東三環(huán)的蔡磊的辦公室與他進行了一場對話。鏡頭下的蔡磊聲音已經變得模糊,雙手也不再能自由調動,連推個眼鏡都需要別人幫忙。在這種情況下,他仍然每天工作16個小時以上,全年無休。
在過去的三年里,他搭建了全球最大的漸凍癥患者科研數(shù)據和互助平臺,多方籌集資金,組織科研,推動了幾十條藥物管線的研發(fā)。從去年開始,他的工作日程里又增加了直播帶貨、寫書,他想讓更多的人了解這個疾病,而由此獲得的收入,也將會補貼到藥物研發(fā)中去。
我們問是什么支撐他這么做?他說這是他的信仰,相信絕望之上的希望,即便最終仍然會失敗,他至少用失敗的方式加速了人類攻克漸凍癥的工作。
在一個小時的對話里,他還提到了曾帶給他激勵的《西西弗斯神話》《活著》《埃隆·馬斯克傳》。以下為對話內容,講述方式采用第一人稱,由嘉賓對談整理得出。
一、讀書改變了我
一個人的性格養(yǎng)成,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我的這種為了一個目標咬緊牙關、決不放棄的性格,大概也有三十四年了。這其中當然有家庭教育的因素,受限于時間原因,這個就不展開講了。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有沒有一些書對我影響比較大?這個確實是有的,比方朱的書。朱是清華大學的高材生,才學這塊就不用說了,最打動我的是他“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決心和信念,深深地打動了當時還很年輕的我,甚至影響到了我的人生道路。
1998年,我在考研,臨考前2個月,我調整了報考方向。原因就是,當時年輕氣盛的我一心想要追隨朱這么偉大的人,然后,那一年,我就義無反顧地報考了國民經濟管理專業(yè)。臨考換專業(yè)的結果就是,雖然總分考到了財經大學院系的前六名,但是專業(yè)課成績只考了40分,單科掛科也是不能被錄取的。所以,第一年考研就失敗了。但是我一點不后悔,我覺得這就是當時的我要做的一個決定,朱就是我的榜樣,我就要去追隨這個榜樣。
考研失敗后的一段時間,我還是有點失落的。在這種情況下,有個朋友向我推薦了一本書,就是余華的《活著》??赐曛?,豁然開朗,考不上研究生又算什么呢,除了生死,其他的都是擦傷。
考研失敗后,我計劃回老家陪媽媽,待上一兩年再出發(fā)。實際上我也是這么做的,后來,我在職參加全國統(tǒng)考,又考到了財經大學稅務系的公費研究生,成績前三。
在財經大學讀書時的蔡磊
二 、人生的本質是痛苦
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經歷苦難,但是對相當多的人來說難免。有些人生下來就是苦難,比方不少病友,他們的家庭狀況也非常悲慘。
先舉一個真實的例子。我有一位30多歲的病友,她在4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然后,在她女兒2歲的時候,她得了漸凍癥。僅僅兩年多時間,病情就進展到了瀕臨死亡的程度,但是她不想死,因為她掛念孩子。她的母親一直在照顧她和她的女兒,你猜怎么著,去年二月份,她的母親又得了漸凍癥,到今天也就一年多時間,已經發(fā)展到生活不能自理。這個家庭,一家三口都需要人照顧,沒有錢,請不起保姆,現(xiàn)在,照顧她們一家三口的是80多歲的姥姥,太難了。他們也是經常跟我保持聯(lián)系,去年我們也給了他們一些幫助。
這種苦難可以說是困境,人處在這種困境里就很難改變,因為你選擇不了你的出身,甚至選擇不了你的命運。但是,是不是就坐以待斃呢?也不是,就像《活出生命的意義》一書里提到的,我們至少可以選擇面對困境的態(tài)度,而這個態(tài)度將決定你是否有可能從悲慘走向美好。
遇到困難之后,許多人或許會自怨自艾,甚至覺得自己是最倒霉的。其實,誰也不是最倒霉的,包括我們這身患絕癥的患者,我們也不是最倒霉的。每天都有人,一出門就被車撞死了,他們是不是比我們還慘。所以,我覺得,無論當下你的處境是什么,都要調整心態(tài),讓自己有一個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
對于許多人來說,一旦沉淪了,受影響的不是自己,而是整個家庭。不能每天都活在黑暗里,要成為一個追求光明的人。
三、我在加快失敗
在過去的幾年,我和團隊推動了幾十款藥物研發(fā)和測試,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成功的。
其實,每條管線的研發(fā)都付出了巨大的心血,投入了很多的時間,充滿著無比的期待,最后還是失敗了。沒有什么,我從來不因為這些失敗受到什么情緒上的影響,站起來繼續(xù)戰(zhàn)斗。
經常有人問我,你研發(fā)的藥到什么地步了,什么時候出來?這個問題沒法回答。攻克神經退行性疾病難度比人類登月計劃要難一百倍,這個一點都不夸張。因為登月在理論上早已成熟,剩下的工作就是工程學上的實現(xiàn),只要投入足夠的資金,就必然成功。
攻克神經系統(tǒng)疾病到今天為止都還不是一項工程,過去的30年,人類為神經退行性疾病已經投入超過了1萬億美金,幾乎全部失敗,唯一的一些所謂的成功只有那么一點點效果,就像我們的藥,能延長兩到三個月的壽命,對病人來說,依然是絕望。多活兩三個月沒有太大價值,更多的是遭受折磨和拖累。
能夠加快這個失敗,也是我做這件事的價值。2020年之前的兩百年,中國漸凍癥的藥物研發(fā)只有14個,可以說只失敗了14次,但是最近三年,我就失敗了30多次,可以說把藥物研發(fā)的速度加速了幾十倍,現(xiàn)在速度還在加快,如果幾年頂過去的一兩百年,這不就是希望越來越大嗎,所以,別人看到的是失敗,看到的是沮喪,我看到是希望。這就是我的相信。
四、做事最有價值
許多人說我做的事情就像西西弗斯,確實有點像,但是,這就是我的價值觀。
我一直都覺得,做事最有價值。為一個有價值的事情,全力以赴,它就有價值,即便全都是失敗,也是有價值的。就像我過去說的,在過去近兩百年,人類死亡一千萬漸凍癥患者,對科學研究和進步來說,絕大部分人死的沒有意義。
這也就是我號召1000位病友共同捐獻我們的遺體和腦脊髓組織的原因,如果實現(xiàn)了,就改寫了歷史,中國漸凍癥罕見病科研樣本就實現(xiàn)了0到1的突破。過去兩百年,中國一例規(guī)范的漸凍癥的腦和脊髓組織樣本都沒有,我想讓我們死的有價值。
我的這種三觀底到底如何形成的?應該說從小就是這樣。前面提到的那些書,以及上學時教材里的一些革命前輩的故事,都給了我深刻的教誨以及榜樣的力量。我至今仍然清楚記得,從10歲左右,我就每天四五點鐘起來,跑步、打拳,背英語。
在京東工作時的蔡磊
五、像馬斯克一樣戰(zhàn)斗
在企業(yè)家里面,目前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馬斯克。你也知道,這些年,他一直在挑戰(zhàn)全世界乃至全人類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有一句很打動我的話,那就是永遠保持樂觀,哪怕是錯的。
當我們要做一個事,不需要考慮那么多框架,甚至不需要考慮是否可能,只需考慮這個事情從根本上來說是不是值得做。如果值得做,那就去做就行了,即便看起來不可能。馬斯克的這種做事的理念,是我一直努力去追隨的。
目前挑戰(zhàn)的漸凍癥屬于神經退行性疾病,也是罕見病,又是世界絕癥之首,是人類兩百年未解之殘酷疾病。全世界砸了1萬億美金都做不成,你蔡磊你何德何能?你不是瞎折騰嗎?
但我覺得我還是比不少人要強一些的。不管是信念,還是說執(zhí)行能力。這么多年,我不只是在做大企業(yè)的高管,實際上我也一直在創(chuàng)業(yè),我有六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每個都是從0到1地去推動,既是創(chuàng)始人也是董事長,有幾家公司都實現(xiàn)了國內領軍企業(yè)的突破。我覺得自己有這個戰(zhàn)斗能力,我就要挑戰(zhàn)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這是我的理念。
至于說能做到什么地步,能不能實現(xiàn)重大突破,能不能救得了自己,不需要去考慮,只要它對就行了。那天跟尹燁先生在這訪談也是這樣,我隨口說了一句,我說做這事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他直接給我接回來了,他說你已經成功了。他說過去從來沒有人作為一個患者能推動到如此的地步。
六、我是那個推動者
一款藥正常的話需要10年和10億美金,罕見病的藥更漫長,往往需要20年,但是,沒有人推動或許幾十年也不會出來。
2021年,中國的醫(yī)保談判有一個“靈魂砍價”,脊髓性肌萎縮癥(SMA)治療用藥諾西那生鈉注射液通過談判降價進入醫(yī)保目錄,從最開始的70萬元一針降價到3.3萬元一針,讓SMA患者從“有藥可用”變成“有藥可保”。脊髓性肌萎縮癥(SMA)是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神經肌肉疾病,你知道它的特效藥是如何研發(fā)出來的嗎?大家都覺得是隨著科技進步必然出來的,其實不是這樣,這個藥是被一個患者的父母推動出來的。
2001年,治療脊髓性肌萎縮癥(SMA)的靶點和治療方案已經從理論上實現(xiàn)了突破,但是,由于該病是罕見病,研發(fā)出來也沒有多少患者,所以,一直沒有人推動。直到2003年,一位姑娘患了此病,她的父母個人捐款設立了一個基金,持續(xù)去鏈接科學家、藥企和社會各界,推動了該藥的問世。
如果沒人推動,這個藥可能會晚很多年出來。并且,攻克罕見病,也不光是錢的事。就以我們這個病為例,在這么多病友里面,我并不算有錢的,美國有一家掌管7000億美金的資產管理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希利,在2018年罹患漸凍癥,我患病后曾經嘗試聯(lián)系過他,希望跟他一起攜手來推動漸凍癥的攻克。但是并未如愿,他把錢捐獻給了美國的一個實驗室。2020年,他不幸去世了。
希利不缺錢,但是他很可能并不認為自己能為此做什么,把攻克漸凍癥這個事情完全交給了專家,然后自己一直等待。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有他的專注性和局限性。醫(yī)生不一定關注藥業(yè),他需要更多關注臨床診治??茖W家關注某一個通路,他也不一定了解疾病需求。藥企每家各自做管線,它們也并不必然知道所有為這個病做攻克的其他管線的方向。其實每一個方面都需要支持和合作。我做的事情就是希望用企業(yè)家的精神,用顛覆創(chuàng)新的思維,把各個利益相關者聯(lián)合起來加快推動藥物研發(fā)。
七、 我也在找接班人
現(xiàn)在雙手早就不行了,打不了電腦,操作不了手機,怎么工作交流呢?并且,現(xiàn)在說話也不行,語音轉換越來越差,怎么辦?我要找接班人,但并不好找。
去年的時候,我就高薪去挖一些年輕能干又學這個專業(yè)的高材生,最終發(fā)現(xiàn)即使給予市場化的薪酬,他也是要離開的,因為不相信。并且,越是專業(yè)的人越不相信,他們說你做這個事不可能成。
這就是我所面臨的現(xiàn)實,確實很難。我也考慮過從病友里面找,但是,絕大部分病友沒有足夠的戰(zhàn)斗能力,他需要有組織能力,有足夠多的資源,個人的身體狀況要允許,還要有強烈的信念和強大的學習能力,多數(shù)人很難同時做到。
這兩年招聘,也受到了不屑。比方,好不容易我們找到了幾個簡歷還不錯的通知面試,等了半天,最后不來了,電話也打不通,不想參加了,還有一個說著說著直接把電話給我掛了。他們還是不相信我,甚至不屑,一個將死之人還講什么夢想,講什么突破創(chuàng)新。
蔡磊和妻子段睿
八 、相信相信的力量
我年輕時一直沒有找到對象,但不代表我不努力,我有時也去相親。
坦白說,當時的我有點自卑,覺得自己不高不帥,家里也沒有錢,所以跟別人聊天的時候總聊不好,都是失敗,有時候也挺喜歡對方的,但對方不給你機會,你再約別人,別人也不出來了,也很失望,甚至痛苦。
但是,35歲之后我沒有這個痛苦了,因為我想通了。一個不喜歡你的人,你跟她在一起,你會幸福嗎?不會。她會幸福嗎?也不會。
后來,再相親的時候,我就無欲則剛了。我不再奢求別人一定要喜歡我,而是先珍惜一下見面時的兩個小時的緣分??纯茨懿荒芰牡膩?,看看能不能幫到對方。在這種情況下,相親的成功率反而提高了。
現(xiàn)在也是,社會各界可能也是更多地支持我,但我更多想的是給他人帶來什么。今年,我出版了一本書《相信》,我寫這本書的一個出發(fā)點,雖然也有宣傳這個病的想法,但是,主要的我是想給那些深處困境中的讀者帶來一些啟發(fā)和力量。
中國有3000萬名罕見病患者,算上他們的家屬,就有1億多人口會受到罕見病的影響。我希望他們能夠相信希望,能夠能夠輔助努力。付諸努力付出,努力增加生命救治的希望。過的更好一點。
以上就是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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