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1日上午，“重慶姐弟墜亡案”在重慶市高級人民二審宣判。

距離2歲的雪雪和1歲的瑞瑞從15層高的自己家中墜樓死亡，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半。他們的母親陳美霖從一審等到二審，終于等到這一天。

2020年11月2日，雪雪和瑞瑞在重慶南岸區(qū)一高樓15層墜下，2歲的姐姐當場死亡，1歲的弟弟搶救無效死亡。警方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孩子們的父親張波及其女友葉誠塵有重大作案嫌疑，檢方隨后以“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

根據(jù)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五分院2021年3月18日發(fā)出的書，張波和葉誠塵通過網(wǎng)絡(luò)相識，隨后開始談戀愛。張波離婚后，葉誠塵多次表示，如果張波有小孩，葉誠塵不可能同張波在一起。2020年2月左右，二人在長壽區(qū)見面時共謀殺害張波的小孩。隨后，二人多次通過面談、微信聊天等方式共謀殺害兩個小孩的辦法，并商定采用意外高墜的方式殺死兩個小孩。

2021年7月，本案第一次開庭，孩子母親陳美霖當庭表示放棄民事賠償，只求嚴懲兇手。2021年12月28日，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依法對被告人張波、葉誠塵故意殺人及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一案進行一審公開宣判，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張波、葉誠塵，剝奪權(quán)利終身。張波、葉誠塵在法定上訴期內(nèi)遞交材料，提出上訴。

一年4個月后，2023年4月6日，該案在重慶市高級人民二審開庭，張波當庭全面翻供，稱孩子們墜樓屬“意外”。

5月11日，重慶市高級人民在二審宣判后發(fā)布公告，稱張波、葉誠塵嚴重挑戰(zhàn)法律和倫理底線、踐踏社會良知，作案動機特別卑劣，作案手段特別殘忍，犯罪情節(jié)特別惡劣，犯罪后果極其嚴重，主觀惡性極深，社會影響極壞。“依法判決張、葉二人，剝奪權(quán)利終身?！?/p>

當天下午，在重慶北碚區(qū)的天臺寺，陳美霖蹲在骨灰堂里，哭得聲嘶力竭。時隔兩年半，她終于為兒女“討回公道”。

雖然等到了想要的判決結(jié)果，但陳美霖的母親趙維莉覺得內(nèi)心“平靜”，沒有什么“勝訴”的激動，她甚至覺得自己沒有恨，因為再多的恨，都無法換得兩個孩子活過來。

5月11日，重慶市高級人民。 圖/IC photo

“悲痛的父親”被控謀殺親生兒女

2020年11月2日，重慶人的朋友圈里，一則消息廣為流傳——2歲女童和1歲弟弟一起從15樓墜地死亡。許多人對流傳出來的現(xiàn)場視頻中“悲痛的父親”張波印象深刻，這名30歲左右的男子，滿地打滾哀號，看起來痛不欲生。人們痛惜小生命的逝去，也對孩子父母的喪子之痛心懷同情。

但一周后，2020年11月10日，孩子父親張波和女友葉誠塵被警方逮捕。最初，張波是涉及“過失致人死亡”，最后，兩人直接被指控為謀殺者。

根據(jù)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五分院2021年3月18日發(fā)出的書，張波和葉誠塵是情侶關(guān)系，也是導致陳美霖這段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之一。但即使張波離婚、恢復單身，在葉看來，仍然不夠完美。孩子們的存在，成為阻擋她走向幸福的障礙。

2020年2月左右，張、葉二人在長壽區(qū)見面時便共謀殺害張波小孩。隨后，二人多次通過面談、微信聊天等方式共謀殺害兩個小孩的辦法，并商定采用意外高墜的方式殺死兩個小孩，同年6月，葉誠塵還多次通過微信催促張波作案。

孩子們翻下去的窗戶外沿，留下一枚小小的手印，也只留下這一枚小小的手印。

2021年7月26日，本案一審開庭審理。當天，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發(fā)布公告，公布了張波、葉誠塵故意殺人案以及陳美霖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賠償一案的部分庭審細節(jié)。公訴機關(guān)指控，張波與葉誠塵共謀殺害張波與陳美霖的兩個孩子。

陳美霖說，張波當天在庭上對所有證據(jù)都表示承認，未有任何異議，只對事發(fā)當天自己“動手”的細節(jié)進行了解釋。

“他說當時是和葉誠塵視頻聊天，她要割腕，以死相逼他必須馬上下手。”陳美霖說，一審時葉誠塵還在掙扎，“但張波是沒有怎么辯解的，基本都認?！?/p>

根據(jù)一審判決，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認定，張波和葉誠塵共謀采用制造意外高墜的方式殺害張某甲和張某乙。其后，葉誠塵多次催促、逼迫張波作案，并限定作案期限。2020年11月2日15時30分許，張波將正在次臥飄窗窗臺玩耍的張某甲和張某乙雙腿抱住一起從飄窗扔到樓下，致二人死亡。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張波、葉誠塵，剝奪權(quán)利終身。

2022年初，張、葉二人在一審判決后選擇繼續(xù)上訴，陳美霖一顆心攥在半空中熬日子，日夜盼望二審來臨。2023年初，她接連收到數(shù)封署名來自張波的手寫信，信中懺悔、愧疚、求原諒。她只回了張波的第一封信，“你真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求得原諒嗎？不要否認，你我都知道，你和她只是想活?！?/p>

2021年11月3日，陳美霖的父母抱著孩子們生前最喜歡的玩偶。新京報記者 楊雪 攝

“翻供”之后，雙雙被判

張波的“坦白”在二審時變了。2023年4月6日，本案二審開庭。庭審持續(xù)約13個小時，張波幾乎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所有供述，稱兩個孩子墜樓屬于“意外”，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這也是本案的一個焦點。

張波稱，事發(fā)當日自己人在客廳，孩子們在臥室里玩。自己曾幾次進入臥室，看到孩子們在窗臺上玩耍，但沒有加以阻止。

“他甚至說，自己不清楚那幾封信是誰寫的。”一名旁聽者說，“檢方問他，‘那你為什么要刪除聊天記錄逃避偵查？一審時候你的供述呢？窗臺上為啥只有一個娃娃的手印？’他都沒話說，前后很多地方邏輯是沖突的?！?/p>

葉誠塵自稱最初是被張波，自己屬于受害者。自己全家都有精神病史，兩人商議如何殺害小孩的對話，都是在自己精神混亂下所說，并非本意。針對葉誠塵的全面翻供及辯護律師的辯解，公訴人出示一審階段對她的精神病鑒定報告予以答辯并表示否認。

在被告人最后陳述階段，張波最終還是向死去的兩個孩子表示了懺悔，也向陳美霖及其父母表示了歉意。據(jù)旁聽者描述，葉誠塵二審完全無悔罪表現(xiàn)，在最后陳述時堅稱自己不在案發(fā)現(xiàn)場，最多只能算從犯，希望判刑時能對她酌情考慮。

5月11日上午9點30分，重慶市高級人民對張波、葉誠塵故意殺人上訴一案進行二審公開宣判。許多市民自發(fā)地來到門口，等待判決結(jié)果。重慶的清晨下著雨，有人撐著傘，有人冒雨站著等待。

陳美霖一家?guī)缀跻灰箾]睡，早早到達。

宣判的過程比他們想象中的快。10點07分，重慶市高級人民公開判決結(jié)果——重慶市高級人民認為，張波、葉誠塵的行為均已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對張波、葉誠塵的裁定依法報請最高人民核準。

此案的另一個焦點，葉誠塵到底是不是共犯。此前葉誠塵方的主要辯護理由——葉沒有直接動手，不屬于共犯行為。對此，在判決中給出了明確的回應。認為，張波直接實施殺人行為，但葉誠塵在決定殺害兩名兒童、采用制造意外高墜方式作案、催促逼迫張波實施殺人、追求被害兒童死亡等方面“更為積極主動”。二人在共同犯罪中地位、作用相當，均系主犯。

對于這起案件的惡劣程度，稱其嚴重挑戰(zhàn)法律和倫理底線、踐踏社會良知，“作案動機特別卑劣，作案手段特別殘忍，犯罪情節(jié)特別惡劣，犯罪后果極其嚴重，主觀惡性極深，社會影響極壞?！?/p>

5月11日，重慶姐弟墜亡案二審宣判后，墜亡姐弟生母陳美霖前往重慶北碚天臺寺，告慰孩子。 圖/IC photo

作為“母親”

宣判后，陳美霖母女在法庭里哭了起來，良久后起身。他們還要去天臺寺給孩子們上香，告訴他們這個消息。

趙維莉看了看葉誠塵，她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女孩子直到現(xiàn)在仍然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判決書念完后，張波仍試圖出聲自辯掙扎。

陳美霖的心并沒有因為宣判放下來，只要張波兩人一天不死，她的這條路就沒有到終點?！拔液薏坏媚苡H眼見到他們被處刑?！弊鳛橐粋€母親，她仍舊攥著那顆心。

“現(xiàn)在只是又一個煎熬的起點罷了，我們又要開始等復核的過程和結(jié)果。”趙維莉說。

孩子們?nèi)ナ纼赡旰?，陳美霖開始了一份新工作，常常需要見客戶，沒有準點下班的日子。5月7日，星期天，休息日，陳美霖還在工作。但她覺得這樣也很好，時間和忙碌讓她感覺自己比“最初”要好一點了。

她又胖了一點回去——孩子們剛?cè)ナ赖哪菐讉€月，她不吃不喝不睡，暴瘦幾十斤。

對趙維莉來說，外孫女雪雪是自己一手帶大，幾乎是個“小女兒”。在遭遇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巨大打擊后，這兩年多以來，她還時時刻刻謹防著女兒陳美霖出狀況。她把菜刀都放到廚房的柜子里，坐在客廳里的時候也時時尖著耳朵聽女兒屋子里的動靜。

雪雪去世之前，趙維莉夫婦已經(jīng)給外孫女看好了幼兒園，家附近的各種早教班報了一個又一個。直到現(xiàn)在，她還常常恍惚覺得雪雪還活著。有時在家里做飯，到下午的放學時間，她會很自然地浮現(xiàn)出“該去接孩子放學了”的想法，緊跟著反應過來，雪雪還沒來得及去上學呢。

作為母親，陳美霖的這兩年多時間，幾乎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到兒女們的案件里，她對和本案有關(guān)的各種法律程序滾瓜爛熟。

她有了一個新的手機號，因為原來的號碼一到關(guān)鍵節(jié)點就要被打爆。一些網(wǎng)絡(luò)上的攻擊，她最開始還要憤怒反擊，到現(xiàn)在覺得不值一提，笑笑就略過去。

她在外人面前總是很能繃得住，但回到家，一身的痛苦疲憊就找到了港灣。暴躁、抑郁，一股腦塞進自己的屋子里，有時候塞不下了，就溢出來。

2021年11月2日，陳美霖在孩子們的周年忌日前往寺廟，一遍遍擦拭著骨灰盒。新京報記者 楊雪 攝

同樣作為母親，趙維莉能理解女兒，也很心疼女兒。這兩年里，她也多次試圖幫女兒多擋下一些“不必要的傷害”。有些時候接受采訪，她會切切叮囑，某句話千萬不能寫是美霖說的，“就寫是我說的，要是有什么問題，都是我背著?！?/p>

但身高只有150厘米的趙維莉也幾乎要力竭了。她患甲狀腺癌好幾年，今年一月復查，指標又有惡化，醫(yī)生叮囑她三個月復查，她拖了又拖。案子沒有判，她老覺得提不起勁。去醫(yī)院檢查雖然也就最多兩三天，但她總怕和判決撞期，于是決定拖到6月。

5月8日，瘦瘦小小的趙維莉坐在咖啡店的皮沙發(fā)里，整個人幾乎都要被裹進去，“我已經(jīng)想過很多次了，哪怕真是萬一，葉誠塵活下來了，那我們的日子也要過下去。但是我霖霖，我怕她受不了。”

事發(fā)至今，趙維莉想過給女兒找心理醫(yī)生，但最終沒有找。她很清楚，此案一日懸浮在空中，就沒有任何心理醫(yī)生可以走進美霖的內(nèi)心。

趙維莉希望女兒能夠好好活下去，如果能遇到良人自然很好，如果遇不到，美霖又想要孩子，可以自己要一個，結(jié)不結(jié)婚無所謂，只要女兒能獨立、快樂地活下去就好。

（文中雪雪、瑞瑞、趙維莉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楊雪 編輯 袁國禮 校對 楊許麗